《爱最美的师尊,挨最毒的打[霹雳布袋戏乙女向]》作者:神之殇寂灭 文案: 本文主旨就是:爱最美的师尊,挨最毒的打! 肖想师尊也就算了,以为会收到师尊的回应我看你是在想peach. 作者微博:神之殇寂灭 点击私聊掉落车车惊喜 内容标签: 武侠 强强 情有独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奉天、奚长歌 ┃ 配角:羽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奚长歌是正道娇花。 立意:爱会让人变得更好 第1章 我家大师姐,以前可牛逼了 羽阳背着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山里。这条小径四周灌木丛生,杂草丰茂得把人都快要埋起来。他手里拿着条木棍,不时敲打密集的草丛,赶走丛中盘伏的蛇虫。 他满头大汗地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来到到跟师姐约定的地点。这是一片小小的空地,边上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思贤”。羽阳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石头把剑解下来,扯着嗓子喊: “奚长歌!奚长歌你在哪儿!你快出来!” 他刚把剑戳在地上,那柄剑就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很快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背上。 “把师尊给你的剑好好背着,不许摘下来!”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高处传来。紧接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树上一跃而下,信手摘掉发间的枯叶,潇洒地大步走来。 羽阳脸上现出绝望的神色,被沉重的长剑压弯脊梁。 奚长歌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抬起头来!这样像个什么样子?还不是你身子板太弱,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刻钟都能围着这座山跑三圈了。” “你那时候跟着师尊学多少年了?我才刚刚开始修炼好吗?”羽阳十分不服气。 “别闹,做师尊的徒弟,再累都不能把剑丢掉。”奚长歌揉了揉师弟的脑袋,把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他:“来一口,很快就不累了。” 羽阳接过来灌了一大口,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带有灵气的美酒很快滋润了他的身体,但是那种躯体上的疲惫感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除的。“……师尊知道你偷偷给未成年人喝酒吗?”他一边把葫芦还给奚长歌,一边抱怨:“而且你刚刚其实已经睡了一觉了吧?” “你不告诉师尊,师尊怎么会知道呢?”奚长歌笑眯眯地看着师弟,“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大师姐。”羽阳乖巧地挺胸抬头,好像从来没有对师姐直呼其名过。 “乖~”奚长歌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休息完了,今天咱们继续学剑诀,先把昨天教的练给我看看? “起码让我休息够一刻钟吧——”羽阳惨叫,但是换不回黑心师姐的半点怜惜。 少年挣扎无果,也只好认命。他深吸了口气,反手拔剑,摆出剑诀的起手式,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凌厉起来。灿耀的阳光下,他挥劈扫刺,已经颇具架势。 那一年羽阳十四岁,拜入法儒门下刚满半年。他幼年营养不足,在德风古道将养了快一年,个头也才堪堪到师姐的胸口。他入门时,师姐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儒门少侠,不过他在门中,听到关于师姐的事迹其实不多。只知道她曾以一柄“听道”斩邪除恶,以一人之力平定庆阳山十六寨寇匪;在济沧州揭破以人牲祭祀的□□真面目,活人无数;也曾一剑劈断横江,使数千百姓免遭山崩之难;江湖历练二十余年,快意潇洒、嫉恶如仇。 第一次见到师姐,是师尊领他进门时。师尊让他认识一下自己唯一的同门师姐,他正纳闷人在哪里,结果师尊轰然一掌击在树冠上,树上一个狼狈的人影和满天落叶一起摔在地上。 “见过师尊。”这个人快速地爬起来,朝法儒尊驾见礼。她抬起头来,露出清亮的双眼,坦然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法儒朝她冷冷地看了一眼:“这是你师姐奚长歌。” 羽阳赶紧向师姐行礼,希望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奚长歌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拍掉身上沾的碎叶子,随便一挥手说:“羽阳是吧?以后德风古道师姐罩你哦!” 羽阳喏喏应是,对于师姐知道自己名字这点还有些惊讶。倒是师尊皱起了眉头:“首次见同门,冠带不整,礼仪不周,这是你该有的仪度吗?” 奚长歌脸色一肃:“我知道师今日要领师弟入门,早早就在此等候,并无半分逾礼之嫌。” 羽阳偷偷抬头看了眼师姐,默默地指了指自己头顶。 奚长歌身子一抖,快速扶正脑袋上的玉冠。 法儒却不再看她,转向羽阳:“你虽武骨天成,天赋异禀,但是身体太弱。凡修大道,基础为先。从明日起,先让长歌领着你增强体质,兼学习拳脚功夫,待你身体达到吾的预期,才能开始传授你本门心法。” “至于长歌,”君奉天毫不拖泥带水,“先去领罚,明日起带你师弟修炼。”他手持法典转身离开了。 奚长歌的脸迅速垮下来,脸色变化之快让羽阳有些心惊胆战。“怎么回事?师尊是看出来我睡觉了,还是喝酒了?难道很明显吗??”她眼睛里没有丝毫醉意,只是脸上泛着一点不明显的红。 羽阳初来乍到,还十分腼腆,闻言担心地道:“师姐……” “没事,我都被罚习惯了。”奚长歌揉揉少年的脑袋,“倒是你,明日寅时三刻,记得到思贤坡找我,师姐带你从基本功练起。师尊治下极严,你可千万不要轻易犯错哦。” “啊,我记下了。”羽阳把师姐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那……不会影响到师姐的修炼吧?” “哈,那个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奚长歌笑道,自去戒律堂领罚了。 羽阳以前生活很苦,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遇到法儒之前却天天连肚子都吃不饱,面黄肌瘦的,个子也不高。后来他拜入儒门,机缘巧合之下被法儒相中并收为弟子,才算是慢慢长开了。虽然每天过得也很苦——主要是大师姐给定的训练量太大,让他每天晚上都累得和死狗一样——但是在衣食住行上,可从来没有短缺过。入门一年,他个子长高了,身体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孱弱无力,还能背着剑跟着师姐满山瞎跑了。师尊这才亲自传授给他本门心法,引导他踏上真正的修武之途。 他天性纯良,根骨又奇佳,进境一日千里,连师尊也曾称赞过他“有你师姐当年的风范。”师尊为人谨默,很少出言夸赞,所以羽阳听了十分欢喜。倒是他师姐听到那一句,只是默默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练剑了。 羽阳入门的时候,师姐已经很少出山门做事了。他心思单纯,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奋修行,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剑道也愈发精进。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师姐经常莫名其妙地受伤。他每次问伤从何来,奚长歌都说是练剑所伤。 然后师弟就陷入了惊恐:“不是吧不是吧?师姐修为已经这么厉害了,还会单纯练剑把自己伤成这样?不会是师尊陪你练剑吧?师尊他下手这么狠??” “你有需要的时候,师姐也能随时给你喂招哦。”奚长歌温柔地赏了羽阳一个爆栗。 羽阳一直很敬爱自己的师尊师姐,但是对师尊更多敬畏,而对师姐则是亲昵居多。儒门文武之道的修习,很多时候都是十分枯燥的,他入门之后,很多时候都是师姐带着他练剑背书,也带着他瞎玩,还会非常不负责任地带他喝酒和偷闯禁地。被抓到了,受罚的基本上都是师姐,因为“一般来说他们不罚未成年人的,而且这种小事情,就算被被逮到,他们也只抓首恶、轻纵从犯”。每次她都是用这套说辞,信誓旦旦地骗师弟跟她出门玩。 羽阳后来身法学得特别好,御剑之术在同辈人中数一数二,这其中一定有师姐带着他天天四处逃窜的功劳。 一般来说,如果只是被同门中人抓到,基本上都会罚得不痛不痒。但是他们也碰到过很糟糕的情况,比方说在搞事情的时候被师尊本人当场抓获。要知道,师尊为人是相当古板的,而且对自己的弟子尤为严苛。 羽阳记得,有一次师姐带自己偷偷下山,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回来。那时他功力已经相当深厚了,但还是逃不过被师姐抓壮丁的命运。结果刚回门派,师尊就来考较羽阳背书。羽阳脊背挺直,虽然有一丝紧张,但背诵得十分流利,而且对于师尊所问的问题,也回答得头头是道,非常有自己的见地,一看就知道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胡乱准备的,而是平日里就没少下功夫。 奚长歌在一旁欣慰地鼓掌:好孩子,总算师姐没白教你。 师尊从一开始就冷着脸,到此时面色总算有所缓和。但听到奚长歌的掌声,眼里又染了一层薄怒,忽然开口问道: “我问你,何为道?” 奚长歌愣了一下,确认师尊问的是自己,脑子一下子炸起来了。她已经学成多年,师尊也已经很久不曾考较她的学问,这样毫无准备的发问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镇定心神,决定挑一个最中庸的答案,沉声答道:“率性,之谓道也。” “何为性?” “天命,谓之性也。” “汝道如何立?” “诚心正意,修身为本。”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贪欢享乐,不思上进,汝道安在?”法儒震声问道。 奚长歌沉默了一刻。 “为弟子,吾尊师重道;居同辈,吾竭心尽怀;在儒门,吾守正循规;涉江湖,吾惩奸斩恶;吾心向道,不曾或偏。”她说道。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汝心不诚,意不正,其身不修!”师尊扬手便是一掌,瞬间,奚长歌被庞然气劲震得连连后退,胸口一阵血气翻涌。 她身上藏的一堆话本子哗啦啦洒了一地。 羽阳偷觑着师尊和师姐,不敢出声。 这一次,奚长歌迟迟没有说话。 法儒看着这位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弟子,也一时沉默。 “明日我要去拜访天迹,长歌随我同去。”片刻之后,君奉天道,“诚心正意,莫为外物所扰。我这段时间忙于他事,未及关注你们师姐弟二人的近况,君子慎其独也,长歌,专注武学,你当有精进之余地。”他最后留下这一句话,拂袖而去。 奚长歌定定地望着师尊离去的背影,眼中神色不明。 “……师姐?”羽阳缩手缩脚的,还有点后怕。他现在已经彻底长开了,身量比师姐还要高,但是在君奉天面前依然怂唧唧的:“刚刚师尊是不是生气了?” “……没事,反正不是生你的气,他看我这个逆徒不爽很久了。”师姐缓过来,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她踮起脚摸师弟的脑袋:“奇怪哦,这次居然没有罚我吗?” “师姐你很期待被师尊罚吗?刚刚他打你那一掌,我都吓死了。”羽阳拍开师姐的魔爪,尚心有戚戚。“师尊是因为你……学得太杂才生气的吗?要不我去跟他说,你最近一直醉心文学,才耽搁修炼的。”他昧着自己的良心说道。 大概,也只有师弟才会用这样的语言美化她的行为吧。奚长歌十分感动,但还是一口拒绝:“这事你不用管。” “哦,好吧。”羽阳答道。“那那些话本你还要吗?”他看向地上那堆散乱的书,露出抗拒的目光。 “要啊!当然要!延陵不折柳太太的作品都是精华,而且新书很难抢的!”奚长歌一本一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收进怀里,破罐子破摔:“反正都已经挨过揍了,不要了多可惜啊。” ……总觉得师尊揍你不是没有原因的,羽阳暗自腹诽,但是终究没胆子把这句话说出来。 第2章 长歌历险记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奚长歌家乡还没有被烧成一片白地,法儒为了查清一桩冤案,辗转追查到绵溪。凶手藏匿在绵溪的一座村落里,凶性大发杀了很多无辜的村民。法儒在他造成更多伤亡之前,将其斩于剑下。第二天他沿着绵溪离开,却在绵溪下游捡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那时候奚长歌还不怎么懂事,只知道自己家里已经没人了,她沿着绵溪一直走,想找点吃的,结果懵懵懂懂就当了君奉天的徒弟。法儒说她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对各种口诀心法都是一点就通。她也的确没有辜负师尊的期望,十三岁已经剑法初成,腾跃挥剑间颇具师尊的风采。师尊不希望她只闭门修炼,于是十七岁时她就遵循师尊的教诲下山历练,也经历了不少风波。 入世二十余年,她道心坚定,剑法不断提升,虽然法儒很少夸奖,但是她知道自己从不曾令师尊失望过。她一直谨守师门教诲,以维护正义为准则,以斩奸除恶为己任,在江湖上一度打出了自己的名号;而作为法儒首徒,她在德风古道内也颇有威望。奚长歌勉强算得上是一流的高手,但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跻身江湖顶峰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只要修行之路不出差错,就算达到她师尊的高度,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她怀抱着众人的期望,也坚信自己就是天之骄子,虽然现在她还处处受师尊庇护,但总有一天她也能为师尊遮风挡雨。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修为开始停滞不前。天生的资质让她在修炼路上远超同辈人,却也让她早早地遇到了自己的瓶颈,从此再未寸进。也难怪师尊会对她失望,毕竟,虽然她一直在默默地努力,但她武功境界已经十六年不曾有所进境。 其实在下山历练之前,她武学进步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只不过她以勤奋补足,这种差异还不见得有多少。后来她奉师命下山,心里未必不存着寻找其他机缘的心思。这二十余年里,机缘——她见了不少;人——也救了不少,却终究不曾走出自己的道路。 无论是修习武道,抑或是行走江湖,她所奉行的都是师尊传授的道,追随的都是御命丹心君奉天的脚步。羽阳入门以后,见师尊的次数还不如见师姐多,所以对师尊敬畏有余,但称不上亲密。但她不一样。在她的记忆里,是曾留下君奉天“慈父”形象的。咳咳,毕竟她入门的时候年纪尚幼,师尊太凶她真的会哭。所以,虽然次数很少,但她的确是被法儒尊驾好声好气地哄过的,只可惜她慢慢懂事以后就再没有这种待遇了。以前她和师尊也不是像如今这般的疏离,她的武艺是君奉天亲手教的,她的剑术是在君奉天的监督下练成的。她被师尊斥训斥过、责罚过,也亲身体会过师尊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奚长歌的人格是由她的师尊一手塑造,包括她对世界的认知,对道的向往。她修炼多年,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能让师尊失望。她不能保持像从前那样的修炼速度了——为什么?她清楚,因为自己心乱了。因何而乱呢?她想不透。《大学》有言:“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她心神不定,道途不知在何方,习武多年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她越是努力,越担忧自己的进境赶不上师尊的期望,因此她后来拜别师父、下山历练,想要追寻属于自己的道。这些年来,她秉持着师尊的教诲,济世救人,扬善罚恶,她在这条路上努力奔走,却始终不曾认清自己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那一年济沧洲□□肆虐,有江湖同道向儒门求助,她接到同门传讯,第一时间赶往。深入了解此地的情况以后,她才深刻地意识到,愚昧的人心到底有多可怕。 她披上黑袍,混入举行祭祀的人群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之人被白活生生挖眼剥皮、在铜柱上被慢慢烧死。白发的祭司将盛着眼珠的礼器郑重摆在祭台上,朝人群微笑示意。铜柱上那人躯体每一寸都被灼烧成黑炭,空气中血肉炙烤的焦味令人作呕,但是围观的人群中却不时爆发出欢呼,庆祝异教徒的献祭,祈祷神灵享用牲礼,降福于人。 怒极气极,长剑在鞘中嗡嗡作响,昭示她心中杀意狂升。但是她不曾拔剑——他们已经有所计划,要打入□□内部,才有机会见到更高层,从而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领导者。她一时冲动,就可能让全盘计划付诸东流。 直到……直到她在又一次祭祀中,见到自己的同志被锁链缚在铜柱上。 忍无可忍,她怒极拔剑,一剑削断锁链铜柱,救出同袍。群众回过神来,从他们中间爆发出尖利的啸叫。这些被□□洗脑了的普通人一个个赤手空拳、但是悍不畏死地朝奚长歌和她的同志冲过去,她手握长剑,却怕伤及百姓性命,因而施展不开。 就在此时,一桶桐油铺天盖地地浇到他们俩头上,然后火把一点,她和同志已经陷身火海!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祭司说了,不信神,就该死!” “神会保佑我们的!” 群众呼喊着,将他们紧密包围起来。她身上有元功护体,尚且不怕凡火;但是同志身受重伤,四肢俱断,功力全失,她再想出手救助,已是不及。 眼望着四周群众也有被桐油火星波及到的,身上着起火来,但竟然丝毫不以为意,只看着他们俩被火焰吞噬,欢喜得意的嘴脸让奚长歌恨不得大开杀戒。 但是她仍谨遵师门规训,不愿伤及无辜,尽管她分不清这些人到底算不算无辜。她挟着濒死的同志,奋力闯出人海,朝安全的地方跑去。那火虽然已经熄灭了,她怀里的人身上仍有温度,可是当她空出手来,给同志喂救命的丹药,才发现同志已经气绝多时。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战友在自己身旁死去,却是第一次被发狂的、他们所想要拯救的民众虐待至死。她的心跟着同志的尸体一起冷下去。 但是情势没有留给她悲伤的时间。她刚意识到怀里的同志已经牺牲,下一刻就有无数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她的心蓦地提紧,把同志的尸体放在地上,起身握紧了长剑。 “你们……罪无可赦!”她怒吼出声,全身真气鼓荡,袍袖飞扬。 “儒门弟子?”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来。奚长歌猛地转身,只能看到一排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衣人,根本看不出来是谁在说话。“看你打扮,是德风古道的门人?我教同儒门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管济沧洲的闲事?”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有胆子出来一见!”奚长歌大喝一声,震得周遭树叶簌簌作响。“攘凶扶正,乃吾辈分所当为,儒门虽远,救护苍生,岂是闲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人嘿然一笑,说道,“你承诺今后不再踏上此地,今日我便可放你平安离去,若是执迷不悟,他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了。” 奚长歌咬牙。“欺瞒百姓,操纵人心,荼害无辜,枉造杀孽,还不速速受死!”她觑准一个方向,提剑便攻。黑夜中剑光连闪,鲜血飞溅,但是她的目标已经悄然不见。她知道首领已经悄然改变了方位,想要继续追踪,却陷入了人海苦战之中。 她已然明白,今日此事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中人必是已经察觉了他们的调查渗透,抓他们同志却不立即斩杀,就是为了钓出大鱼好一网打尽。但她也不后悔刚刚拔剑救人,如果眼睁睁看着同志惨亡却不相救,她良心难安。只是此刻她孤立无援,难以突围,而且尚有一个擅长隐匿的首领隐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出手。 这些黑衣人好像除之不尽。而且她隐隐发现,他们虽然有武功在身,但是身手不像专业的杀手,因此更不想轻下杀手。她心存不忍,那些人却不管不顾,哪怕断手断脚也要咬她一口肉下来。她陷在人堆里寸步难行,左右支绌难以招架。 她身法虽妙,但毕竟独木难支,终于还是露了破绽。后背空门乍开的瞬间,一道烈掌毫无预兆地自她左后方袭来! 奚长歌无处闪避,只得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噗”得喷出一口血来。随即,她沉提内元,震开四方众人,足尖一点,拧腰出剑,只闻“铮纵”一声,金铁交鸣! 甫一交手,奚长歌就发觉不对。白刃相接,她握剑的手竟被震得微微发麻。方欲回身,暗中那人轻飘飘的一掌拍过来,她不得不闪身回避。但是这一避,却将左肋空门暴露给了对面的剑者。她一掌拍在地上,半空一个旋身,险之又险地躲过剑锋,落地时左脚一撇,踩在敌方的剑尖上挥剑斜刺那人胸膛。 剑者后仰,顺势收剑再攻。这时候,躲在暗处的高手也再次出掌,这一次终于现了身。这是一位鹤发老者,奚长歌见过他,正是之前主持祭祀的“大祭司”。他功力不如奚长歌深厚,但和剑者配合进退有据,下手狠辣毫不留情,倒让奚长歌打得束手束脚。她一脚踢飞刺向她右肩的长剑,反手以肘对掌将老者震退,大喝一声: “狗贼到底还有多少人,尽管出来,我奚长歌一样接着!” 言罢,内元猛提,眨眼间极招已经上手。 “天极圣印!” 金光乍起,无匹内元在她掌心凝成儒门金色大印,轰然阖下! 剑者和鹤发老者急忙运功抵挡,但是仓促之间根本挡不住那磅礴的真力冲击,一时间蹬蹬连退,各自喋血。 但也就在此时,变数忽生! 一道血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刚刚收劲的奚长歌。那道血光乍现之时她已经察觉,横剑一挡。紧接着第二道血光飞窜而来,她借势一挑,只听得“当”一声,已经将那枚血色飞轮击飞出去。 她虽早有准备,借自己收招的破绽引出这暗中的第三人,但是连续两击也让她气血翻涌,暗暗心惊。这个人的实力远超她之预想。心思电转间,第三道血光紧随而至,她劈出一道剑光,两劲相碰,轰然一爆!顿时飞沙走石,她也被余劲震得倒退几步。 奚长歌眼前一阵发黑,落地还未站稳,她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一道身影挟风雷之势飞速接近!闪躲已是不能,她只好横剑再挡,但是这一次的攻击力道之重竟远超先前那三枚血轮,轻而易举就撕破她的防御,重重印在她的胸膛上。 奚长歌瞬间倒飞而出,仰天喷出一口热血。 五脏六腑俱受重创,立足未稳的同时,先前的剑者和白发老者已经猱身而上,一剑一掌将奚长歌逼得不得不挺剑自卫。她原先对上这两人还占优势,现在却全然落了下风。 这边战得难舍难分之际,连续两道血光再次飞纵而来。奚长歌旋身出腿,连续踢飞两道血轮,却等不到第三道,本来欲出的剑顺势斩向鹤发老者,将他逼得倒退一步。到此刻第三枚血轮才姗姗来迟,她运气于足,纵横腾挪,“当当当”连续三剑点出,借助身法把剑者当成护盾挡在身前,血轮只得无功而返。 “已经给过你全身而退的机会了,是你自己没好好把握。”血轮隐去行迹,一道鬼魅般的声音飘忽响起。“这片江湖比你想的可是要凶险得多,既然执意不退,就只好葬身在此了。” 奚长歌不语,瞅准一个空当,刷地朝她判断中那人的位置挥出一道清圣剑气。 “哈哈哈哈哈哈……”剑气和飞出的血轮相撞,力道四散。暗中那人鬼魅般轻笑:“你会用天极圣印,莫非是君奉天的弟子?那就更留你不得了。” 奚长歌勉力应对着面前这两人,还要时时提防暗中的偷袭。顾不得擦自己唇角沁出的鲜血,更顾不上回话,她咬牙力战,但是终力有未逮,接连失利。 她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期盼同志的救援。但是她更加明白,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是麻烦缠身,无暇他顾,更不会有人想到,作为瓦解□□计划中重要一环的她,现在正因一时冲动而身陷死境。 她举剑的手已经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有时候她自己都疑心自己是怎么把一些攻击挡下来的。可即便虎口迸血,双臂颤抖,她握剑的手从没放松过。转眼之间,她格开一剑,背后已经再中一掌。逼命之刻,又逢三道血轮飞驰而来! “还是……这么没用啊!”她踉踉跄跄地后退,身上衣袍已经被鲜血染红。 奚长歌再运儒门秘式,蓄力以抗。三道血光一道比一道气势恢宏,浓浓杀气席卷而至。 第一道,她双手持剑由下往上奋力一扫,堪堪将血轮挑飞出去; 第二道,她左掌结印,双式对轰,转瞬间经脉再受重创,她又吐出一大口血; 第三道,剑锋才和血轮相碰,就听见“当啷”一声,长剑被远远震飞出去。血轮却余威仍劲,硬生生从她正面透体而过! 暗色的血沿着她的唇角滴落,她身躯微晃,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单膝铿然落地。 “终究只能到这里了吗?”九死一生之时,奚长歌无力地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尊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剑者和老者再度近前,她想要抬手反抗,但是已经举不起手来。黑暗中诡笑再起,厉风自耳后袭来,她身体紧绷,却再也无力闪躲了。 危急之刻,忽闻天际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紧接着,一道金光如离弦之箭,挟惊天之势冲击而来!奚长歌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敌方二人已经口喷鲜血,倒飞而出!同时她身后一声炸响,一直躲在暗中偷袭的高手首度受创! “什么人?”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一着,现在落空了不说,自己的踪迹也被暴露在人前。使血轮的刺客勃然大怒,连续三道红光,朝来人打了过去。 然而,刺客藏身在暗中威胁才最大,一旦现身,便顿失其势。但听“铮”一声清越剑鸣,正法之剑慨然出鞘。漫天剑光之下,血轮只不过是一个照面,便已纷纷碎裂。 奚长歌瞪大了双眼,然后长舒了口气,脑子里崩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放松下来,一时间身体摇摇欲坠。 “你们,罪大恶极!”法儒语带震怒,一步出现在奚长歌身前,气贯天地,浩然一掌击出。霎时大地剧震,面前二人不及闪躲,鹤发老者被瞬毙于掌下,满天血雨飘扬;剑者抵挡不住,长剑当即断裂,鲜血狂喷! “……御命丹心君奉天?”暗处诡秘的声音响起,已经再度变得飘忽不定,叫人捉摸不清方位所在。刺客甫失武器,不敢轻易动手,只能再度隐匿踪迹,避其锋芒。 “济沧洲□□为一己私利而荼害黎民,贻祸苍生,生祀无辜,蒙蔽百姓。”君奉天震声道,“尔等罪者,死有余辜!” 暗中的人不再回应,大概发现自己不是对手,就先行逃离了,外围的死士也早已四散。君奉天担忧奚长歌伤势,也不再追赶,先给奚长歌喂了益气的丹药,轻声喊了一句:“长歌?” “……师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奚长歌闻言,精神稍稍一振,微微睁开眼,里面杀伐之气已经截然不存。她听话地咽下丹药,然后一头倒进君奉天的怀里。 第3章 守护最好的师尊 房间东南角的博山炉里烧着沉香,紫烟绕成云纹久聚不散。偶然有风透过半掩的窗扉,吹散袅袅香烟,于是珠帘也跟着摇摇晃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奚长歌醒过来的时候,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瞪着秀丽的床幔,慢慢记忆回笼,这才想起来之前自己因为鲁莽而陷危,结果在紧急关头被师尊所救的事情。 直到这时,她才觉出身上的痛。她之前力抗三人围攻,身上已遍是伤痕。虽然都已经包扎好了,但是毕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痊愈的。不动还行,稍微一动弹,全身上下哪哪儿都在喧嚣。特别是胸前那透体而过的一处伤,存在感更是无比明显。 她捂住嘴,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掬了一把泪。 忽然间珠帘乍响,奚长歌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立刻扭动着身子想要爬起来。 “不要动。”君奉天一手持至衡律典,一手扶着她的身子,让她慢慢躺回去。奚长歌立刻放弃了爬起来的打算。这一动弹牵扯到她浑身上下的伤口,她捂着自己胸口倒抽凉气。 “师尊你来了!”虽然目前的处境很悲惨,她声音里还是能听出来一丝惊喜。 君奉天轻嗯一声,坐在床边为她把了一次脉,确认徒弟只是外伤较严重,内里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放心下来。 “多谢师尊为我疗伤。”奚长歌明白,自己之前内腑经脉遭受重创,必然是师尊帮自己引导真气,修复武体。 “无碍。你现在伤体不好移动,有什么事都先把伤养好再说。”君奉天道。 奚长歌还以为师尊会责备自己行事鲁莽,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好的待遇,顿时胡乱点头。“师尊,你怎么忽然来济沧洲了?莫非也是听到这边的动静?” 君奉天微微颔首:“不错。白云教在此地滥传教义,淫祀害民,手段残忍,而且暗中仍有高手潜伏,因此不宜轻举妄动。” ……刚刚才因为轻举妄动而差点没命的奚长歌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听说你扮成教徒,混进了白云教内部,又得知遣疏风少侠被活捉,怕你冲动之下踏入陷阱,因此赶去查看情况。”结果刚好救你一命。 奚长歌继续痛苦地捂胸口。 “那……遣疏风的尸体呢?”她昨晚浴血奋战,根本没顾得上周遭情况。 “已经安葬了。”君奉天答道。“待白云教幕后主使者全部伏法,你再好好去祭拜他。” 奚长歌沉重地点了点头。想起并肩作战的侠客以一种那样凄惨的方式死去,蓦然见到师尊的那种欢喜也不由得淡了很多。 “昨晚那个剑者呢?”她想起自己昏倒前,有看到敌方剑者身受重伤,想是再无反抗之力了。 “昨晚被我擒回,吐露了不少□□秘辛。现在正被关押着,等罪魁伏首后一并问罪。”君奉天答道。 “那就好。” 在没见到师尊的时候,奚长歌游历江湖,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师尊分享。但现在毫无准备地骤然重逢,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你好好养伤。”君奉天起身,难得地夸赞道:“你们做得还是很不错的,昨日一役,好歹算是引出了白云教幕后的领导。那名血轮刺客身份已有眉目,今夜他们仍然会举行祀礼,到时候我会将他擒下,逼问其他主使者的下落。” 奚长歌张了张嘴,忽地翻身起床:“我也去!” “你重创未愈,不宜再添新伤。”君奉天皱眉。 “已无大碍了。”奚长歌的态度有些倔强:“遣疏风就在我怀里生生断气,此仇我不能不报!” “而且,我小心一点,不一定会再受伤啊。”她补充道,抓住法儒无私的衣袖:“这不是有师尊在嘛。” 君奉天无情地甩掉她的爪子,“你已经成年了,勿再作女儿姿态。” “您可以当我现在十岁。”奚长歌梗着脖子说。 君奉天掐指一算:“但你已经二十七了。” “???”奚长歌眼角沁出一滴泪:“师尊您对我年龄还需要算一算的吗?” “只是算你下山历练有多少年了。”君奉天说。 奚长歌一时呆住。半晌才讨好地笑了笑。 居然已经十年了吗?……她都快要习惯了没有师尊的日子,以为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十年都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乍一见到,什么都掩不过那满腔的欢喜,她在师尊面前表现得还像是十年之前。 但现在她二十七岁,江湖夜雨游历十年的二十七岁。从前她可以毫无下限地对师尊撒娇,虽然师尊从来没理过——但现在却是不能了。 “哦,好吧。”她呐呐点头。转头又活跃起来:“不用担心我,师尊,我现在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徒弟我现在很厉害的!” “嗯,知道你很有名气了,浮生百年惜长歌嘛。”听到这个绰号,奚长歌脸一红,刚想表露下不好意思,又为师尊居然有关注自己的事情而沾沾自喜,却听法儒话锋一转:“但为何十年历练,武功进境却甚微?” 这一句话来得太过突然。奚长歌头皮一麻,却也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硬着头皮说:“是弟子最近练功懈怠了。” “你在德风古道时,每日修习可从未有过懈怠。”君奉天直视着奚长歌的眼睛。这一双长居高位、执法判罚的双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在这双法眼之下,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形同虚设。 “可能……是江湖事太多,这些年四处奔波,常常静不下心来。”奚长歌避过师尊的眼神,给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无论学武还是修身,用功皆在自身,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江湖事纷乱不休,你涉身其中,行正义之事,蹈儒道之辙,亦是修行。要坚守本心,寻剑问道,从始至终,时时反省,不可为外物所扰。”君奉天正色道。 “是,弟子知错了。”奚长歌一如既往的乖巧。 听闻此言,师尊面色和缓下来,转而问道:“此事过后,你可打算重返德风古道?” 啊,回去……么?奚长歌有些恍惚。她当年正是因为修为提升速度放缓而出门历练的,但是时至今日,尽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但在修为方面她却几乎未有寸进,实在是不知道有何面目回转儒门。 但是,反正师尊都已经见到了,他也已经关心过自己的情况,那回去其实也没什么吧?她暗暗地想。不对,现在她还能以江湖事作为借口,回门以后还能说什么呢?长歌,为什么你修炼多年未有进益?因为我心神不定。那究竟是何事扰神呢?这叫她该怎么回答? 见奚长歌久久不语,法儒也就不再追问,打算给她些时间好好考虑。转而提到:“至于昨夜之事,为师不责怪你。解救同袍乃是分所当为,只是下次一定要谋定而后动,切莫心急坏了大事。” “是,弟子记下了。”奚长歌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师尊并没有赞成她所作所为的意思,只是可能因为太久不见,不想一见面就责备自己,所以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也好久没被师尊训斥过了。谁能想到,昊正五道一别,居然已经十年过去啊! 感叹归感叹,奚长歌完全没有在师尊面前作妖的胆量。于是恭恭敬敬地告谢。 “那今晚要同去吗?”她抬眼望师尊,眼睛闪闪发亮。 君奉天思考了一下。 “天黑之前,你若能将听道之剑找回来,便可随我同去。” 奚长歌一下子欢喜起来:“好嘞!”师尊能把自己的佩剑藏哪儿去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身上众多伤口牵扯之痛只是让她皱了皱眉,并不曾显出更难受的神色。在师尊面前撒娇怕疼也就算了,十来年江湖走跳,受伤这种事还不是家常便饭。如今这点伤虽然痛苦,到底不会致命,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和师尊一起行动的机会,可真不是随便就能得来的。 君奉天转身离开。他缓步迈出房门,看了眼挂在门口树上、装着听道剑的崭新剑袋,略想了想,一扬手,就把它丢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使用时间较长的物品,往往都会携带其主人的气息,更何况听道剑是她这些年来行走江湖的本钱所在。循着一丝灵机牵引,她很快找到了挂在树林深处的宝剑。 她兴冲冲地背着新剑袋回来了。虽然听道剑本身不曾有丝毫改变,但是背着师尊送的新剑囊,她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尽管身上有伤,但在法儒同意下,她还是加入了晚上剿灭白云教的队伍。 祭祀之夜,再次面对那些偏执几近癫狂的民众,她又体会到了那种心被揪紧的感觉。就算这一次她不是单枪匹马,可在人墙之间她仍感到自己孤立无援。百姓们奋不顾身地扑上来,阻止他们擒拿祭司、破坏祭礼。她每次用气劲将之扫开,都感到一阵胆战心惊——那种感觉不是惧怕,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甚至是担心自己会出于愤恨而致人于死地——这些人怎么对白云教的教义那样坚信不疑?他们怎么会认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以最残酷的刑罚处死,就能获得神的降福?她甚至看到,有坚定不移的虔信者将自己不满一岁的婴孩进献给神灵,任由祭祀将无辜的孩童开膛剖腹,以此祈祷庇佑一家幸福美满。到头来,他们不怪罪真正的加害者,反而将怒火发泄在这些心怀正义来拯救他们的人身上。 只见一片动乱之中,黑衣祭司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愤怒的人群,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转瞬即逝。正当他打算浑水摸鱼之刻,正法之剑挟着金色剑光,越过重重人海,不偏不倚钉在黑衣祭司面前。 “还不快束手就擒!” 法儒远远怒喝一声,起手便是一掌。 祭司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掌风凌厉,眨眼间已到跟前。他还没来得及再度使出隐匿之法,就已经被这一掌击中,瞬间呕红! “抓住他!不能让他杀祭司大人!”群众中有人高声呼喊。 这呼声很快就得到了其他人的回应,大家纷纷喊到:“祭司大人快走!” “神灵会庇佑我的!我跟你们拼了!”一个男人目光狰狞,不要命地朝法儒等人扑过来。 奚长歌把身边发狂的百姓一个接一个地丢出去,但是顾及到他们只是普通人,终究不敢太过用力。放眼望去,正道群侠几乎皆为群众所缠,就连法儒也只能远远御剑,不敢动用极招。 眼见着人潮越来越拥挤,奚长歌心中一急,再想到这些人之前的所作所为,杀意已生。她长啸一声,不再留手,一掌出去,就将周围人震飞三丈远,她身侧顿时空了下来。 “师尊,吾来助你!”既然已经决心全力施为,她运掌如飞,真气里藏着暗劲,表面不显,但一旦打入普通人肉躯之内,就足够他们几天下不来床了。这样一来,法儒和群侠压力骤减,君奉天得以抽身,追击逃跑的黑衣祭司。 当夜,黑衣祭司——也就是前一天晚上率众围攻奚长歌的血轮刺客——用尽手段也没能逃过被法儒生擒的命运。众人不曾休息,根据先前获得的线索,接连捣毁三处□□据点,他们的老巢更是被一举拿下,三名□□高层被一网打尽,九名祭司只剩其三尚在遁逃。剩下一些零散据点,还要大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抓紧时间一一捣毁,免得白云教死灰复燃。 幸亏是法儒出马,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脆利落。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让奚长歌也感到与有荣焉。大家马不停蹄地清扫□□残余,而奚长歌灰头土脸地给当时她伤过的百姓治疗。暗劲消除之后,自是免不了又遭一阵詈辱唾骂。不管他们说什么,奚长歌只是沉默不语。她已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但其实已经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剑杀了这些愚昧之人。 但师尊的教导不可违背,她也的确不曾把书学到狗肚子里。所以她摁下杀心,一个接一个地治疗,嘴里半个字都不愿往外蹦。 白云教风波初定,祭拜过此难中牺牲的众位同道,奚长歌送师尊回转儒门。 临行前,她犹豫再三,问了君奉天一个问题: “师尊,若有一日,您为拯救苍生而呕心沥血,但是百姓被恶人蒙蔽,江湖上充满对您的谤毁之言,您所守护的百姓甚至对你群起而攻之……那该当如何?” 她抬眼看向师尊,目光灼灼。 君奉天对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到诧异,开口不带有一丝迟疑:“行该行之事,受命于天,俯仰无愧。” “这岂是一句无愧便能揭过的?”奚长歌眼神沉静,却有着掩之不住的迷茫:“这些年来,我救过人,也杀过人。有人知恩图报,也有人忘恩负义。我不贪求别人回报,只是不愿意救人性命却横遭忌恨。到底什么人该救、什么人不该救?若在出手之前,我便知晓此人要害我性命,也仍然当救吗?” 她沉默良久,像是在反思,又像是愤怒。 “师尊,我敬崇您,所以您所教导的我也都愿遵守,但是非要如此么?您为守护正义执法守正,就担保从不曾错判过一次吗?人人心里皆有一道准绳,若有一人,我认为他该杀,有人却认为他罪不至死。哪些人无辜、哪些人有罪,究竟是何来的标准呢?” “长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君奉天拍了拍奚长歌的肩膀,“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遭都不曾软弱的奚长歌,忽然就红了眼眶。 君奉天展开手中法典,示与女弟子看:“你了解法儒之名的意义,那你可知道《至衡律典》为何无字?” “……因为律法自在人心。” “不错。心无法,法便无用;心有法,何须律典?”君奉天合上律典,声音和缓,但却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有道,便依道而行。道不可离;可离,则非道也。” “那即便心中有法,法人人心中各不相同,又该以何为是?” “诚心正意,是法;忠信以交,是法;周而不比,是法;但行正义,也是法。无须纠结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只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君奉天照奚长歌脑袋上轻拍了一记:“儿时教你读的书,都忘干净了么?” 君奉天的话仿若长河流水,将奚长歌的心冲刷得一片通透。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师尊这样的嘱咐和教导,好像在无尽迷茫之间徘徊许久的旅人,终于摸到了一丝方向。她顾不得脑袋上挨的那一下,急急追问:“那我修文修武,上下求索,是为了什么呢?” “遵圣人之道,修儒者之行。”师尊回答。“为师曾教过你的东西,每一条都已经化作你如今的道。只管依循本心而行,自会明白自己路在何方。” 此言一出,奚长歌顿觉豁然开朗。“师尊为守护正义,负法而行,那我便是执法之刀剑。师尊的道,即是我的道!” 君奉天一时愕然,不知道奚长歌为什么一根筋到这种地步,也不清楚到底该不该纠正徒弟的这种想法。他转念一想,这样好像也并非坏事。执法之途,师徒并行,也算是一桩佳话。 “那你今日随为师回去吗?”君奉天问。 奚长歌迟疑了下,最终摇了摇头。“还是先不了吧。我深觉自己心性尚有待磨练。等到我心境百经簸荡而无动摇,我自会回昊正五道,继续跟着师尊修炼。” 君奉天点点头:“那望你勤加修炼,不可有一日疏怠。” 奚长歌“嗯”了一声。 他随即一转身,袍袖飞扬,就此离去: “正天地所不正,判黑白所不判, 犯人鬼所不犯,破日月所不破。 儒法、无情; 法儒、无私。” 第4章 天迹:奇怪的玩具制造商 君奉天把奚长歌完全想错了。 那日奚长歌说“师尊的道,便是我的道”,君奉天想的是,她会同自己一样,坚定不移地走向儒门至途。但是对于奚长歌而言,她是真的把师尊的道当成自己的道去坚守。师尊是法儒,她便也修儒;师尊执法,她便做卫法的刀剑;纵是有一天君奉天选择修魔道,她也愿意跟着师尊一起入魔。 当然后一种设想是不可能的。不过,奚长歌从此处走向了一道弯路:她把师尊在自己的道途中看得太过重要,结果兜兜转转,她仍不曾找到专属于自己、而不属于师尊的东西。 她只身在江湖行走,有时同人结伴,有时孤身一人。她以为自己堪破了迷障,从此武功进境合该一日千里。但是没有。她尝试过无数种方法,却始终不见成效。 师尊不喜欢饮酒,但她学会了喝酒。无边杂乱的心思在她心头搅扰,让她不得安宁。人都说酒是钓诗钩、扫愁帚,这话果真不假。可是醉意再能解愁,却也只能给人片刻的安慰。清醒之后,眼前仍是一片迷途。 再迷茫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反复描摹师尊的道。“但行正义,俯仰无愧。”师尊所行之路无比明晰,她无数次幻想过能跟师尊并肩而行,而不是仅仅被他当成后辈护在身后。但在问道之途上,她只能不停追着师尊跑,拼尽全力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可实际上,她已经久久停步不前,一切奢望都成了泡影。 有一次,奚长歌好不容易解决完一个大麻烦,一连多日心情都十分愉快。她回暂居之处时途径一处山林,兴之所至,便在深林小径中饮酒作歌。不远处的树冠上呼啦啦腾起一片飞鸟,鸣声不绝于耳。夏风吹动千丛万叶簌簌作响,仿佛与她相互唱和。阳光普照,万物生长,天地茫茫之间,她挥袖振袍,拔剑起舞。遥襟舒畅,意兴湍飞,奚长歌吟咏前人的长诗短句,诗和酒一起涌入喉间,烧得人心头如沸。念着这些熟悉的句子,她又想起君奉天,想起师尊曾一句一句教自己背诗,学书,习字,练武。师尊传授的剑诀如同诗句,韵律无双;师尊演示剑艺时就如同泼墨挥毫,书画奇绝。 剑气挥纵横,潇洒一襟风,江湖千般事,都寄浊酒中。 一套儒风剑式舞完,她收剑而立,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昊正五道石柱耸天,威严庄重,而她立在练武场中间,等师尊夸她剑法又有精进。 但这里不是儒门。 师尊也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奚长歌顿觉兴致阑珊。她纵身飞上一棵高树,随手摘了长剑倚在枝叶间,眯缝着眼睛遥望当空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仔细想想,现在好像也挺不错的。就算她武功十几年不曾进步,但就这样活得潇洒肆意,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胡思乱想着,醉意渐升,不知不觉已经沉入了梦乡。煦暖日光洒在她的脸上,酒葫芦在她手腕下微微晃荡。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红日西坠,暮色四合。月亮升起来了,星辰也逐渐铺满夜空。夜风转凉,万籁俱静,四周只剩下虫鸣悠悠。 忽然间,一棵树树冠上微微有了点动静。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地,一个黑影“砰”地掉在落满枯叶的地上。 “救命!”奚长歌惊叫一声。 尴尬。原来不是有人要杀她。好在这里是荒郊野地,没有人看到方才那一幕。奚长歌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这才意识到夜已经深了。这下她酒也醒了,觉也饱了,微冷的夜风拂过,她只觉得头脑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于是她拍了拍身上的叶子和土,做了一个令自己后悔几十年的决定。 对君奉天的两名徒弟而言,天迹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仙门师伯。奚长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君奉天要带自己而不是羽阳出门,但还是打起精神好好捯饬了一下自己,以表达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师伯的敬意。 “所以临出门前还要去沽酒,师伯会感受到你的敬意吗??”羽阳感到十分难以置信:“来不及赶回来怎么办?” “敬意都在心里,师伯肯定能感受到的。而且我也不想的,昨天实在是忘了嘛!”奚长歌一脸理直气壮。 “要去你去,我不去。”羽阳抱着剑走开:“我还要练剑呢。” “回来!你给我回来!!”但此时羽阳的修为已经不下于师姐了,而且躲避师姐的经验相当丰富。他灵活地一闪身,身化清光飞驰而去,只给奚长歌留下一个冷冷的背影。 奚长歌无奈叹气,摊了摊手,表示师弟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这么快就不听师姐的话了,师姐感到非常失落。 于是她只好一个人下山去了。从德风古道到最近的集市,御剑只在片刻之间。但没想到的是,她最常喝的“玉烧白”居然已经卖光了,要买只有“寄浮光”。她数了数自己的钱袋,顿觉一阵肉疼。 “老板,我之前明明看见还有的,怎么就不卖了呢?” “嗨,今日李员外家举行盛筵,今天所剩的十几坛全都被人预定了。”酒馆小二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 “你看,咱打个商量,匀给我一葫芦行吗?”奚长歌晃晃手里的酒葫芦,示意道:“人家宴请宾客,怎么也不会少这一葫芦酒的。” “得了吧,少侠您也不是第一次来,就不用唬我了。”小二笑道,“谁不知道您那葫芦里乾坤大啊,没个四五坛能装得满?” 奚长歌叹气,这就是老客的无奈啊!她也没想到,只是打壶酒,还能生出这么多事来。悔不该昨日买了延陵太太的新书以后,又忍不住多下手了几本,否则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就在此时,奚长歌忽觉一阵异样。她四处打量,但周围一切如常。她心有所感,扭头一看,果然见到皓首负剑的君奉天就立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瞧着她。尽管身处闲适的凡人村镇,他的身姿仍如青松般笔直。 奚长歌顿时一怂,不敢继续磨蹭,就把葫芦递给小二,叫他打半葫芦“寄浮光”。小二打好了酒,笑呵呵地把葫芦递给她:“六坛浮光,承惠二十四两!” “……其实五坛就够了的,真黑。”奚长歌嘟囔了一句,接过葫芦重新挂在腰间,付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她快步来到师尊跟前,行了个礼:“师尊,咱们现在是去见师伯吗?” 君奉天见她过来,仍板着张脸一言不发,丢给她一个眼神示意跟上,转眼间已经化光而逝。 “诶等等我!!”奚长歌不敢耽搁急忙追上。师尊走得快,她拼命追赶,也被落下了远远的一段距离。好不容易赶到师伯的修炼之地,还没来得及感叹仙脚之高耸、造化之奇崛,就先扶着山壁开始疯狂喘气。 “御剑跟上。”君奉天冷冷丢下一语,随即浩瀚元功一运,再现仙门秘招,稳稳地乘风而上。 奚长歌不敢多言,照葫芦画瓢跟上。低喝一声:“天地行风!”真气运转间,剑风骤起,她紧随师尊的脚步踏风而上。 从山脚下仰望云顶,只让人觉得天高地迥,造化神工。但是真正要运功上去,才令她切身体会到仙脚究竟有多高。本来功力就已经在刚刚的奔波中有所消耗,现在更是捉襟见肘。远远望去,高峰云顶不可见,师尊身影亦不可见,奚长歌更觉气闷,只好以长剑助力。借助剑气之反震,她脚踏岩壁,飘摇而上。 但是仙脚之壁奇石交杂,很多地方完全无法立足。眼看着攀升了大半高度,仙脚顶峰已经出现在奚长歌的视野当中,可就在此时,她一个落足未稳,剑势用尽,尚未及提气,空中一个停滞,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了下去。 “完了。”奚长歌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个瞬间,耳边呼呼风声乍停。她趔趄了一下,忙稳住身子,才发现君奉天正揽着她的手臂,带着她扶摇而上。 师尊连眼神余光也不曾给她一个,奚长歌却悄悄咧了咧嘴角。不过片刻,峰顶已到。法儒放开她的手臂,向前一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多谢师尊。”奚长歌笑嘻嘻地说。 君奉天面色不动,道:“待会儿见到天迹,须行止有度,不可放肆。” “知道啦!”奚长歌回答。不管在门内怎么乱来,在外面她总不会给师尊丢人。 【以下是天迹的小剧场】 “奉天,你终于记起来看望师兄了。” 天迹目光盈盈,“师兄受困天堂之门数百年,好寂寞啊!” “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师兄你啊!”君奉天小鸟依人地靠在神毓逍遥怀里,眼里满是依赖。“我现在在儒门虽有尊位,可是都没人陪我说话了!苦集灭道四境,再加上霹雳平行宇宙,还是师兄待我最好。” “呜呜……我的好师弟!师兄在仙门果然没白疼你!”天迹挽着君奉天的手,一时泪目。师兄弟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师兄,我这次来看你,还给你带了礼物哦。”君奉天忽然想起来什么,“百年不见,师兄瘦得真让我心疼。” 他献宝似地一样一样往桌子上放东西。什么叉烧包、卤鸡腿、烤香肠、叫花鸡……凡是天迹爱吃的都应有尽有,摆了满满一大桌子。末了,还面带惋惜地说道:“本来想多买一点的,可是实在拿不下了,下次给你带更好的!” “奉天!你真好!师兄好感动啊!”天迹感动得一塌糊涂,埋首在师弟的怀里呜呜大哭。 “师伯他是……一直都有这个症状,还是只在师尊你面前这样?”奚长歌被吓住了,缩在师尊的背后小声问道。她以往接触的先天高人,一个比一个睿智端庄,如天迹这般的,她还从没见过。 君奉天少见地叹了口气。 奚长歌顿时了然。难道这样的人,才能让师尊既亲呢又无奈吗?看来她之前在师尊面前还是太端着了。转念一想,是了,天迹前辈毕竟是他师兄,有辈分和武力值在。如果换了其他人这么矫揉造作、死缠烂打,估计早就被师尊抽飞到十里之外了。 君奉天一挥手,一道金光闪过,那个跟天迹甜甜蜜蜜的师尊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一个小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奚长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被下了咒术的木头偶人。 唉呀,原来咒术不仅能用作杀人的手段,还能拿来演情景剧,妙用很多嘛……她摸了摸下巴,脑子里转过了一堆想法。 “你有空搞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关心一下火云之灾。”君奉天道。“况且你前日才来过昊正五道,不是分别还没多久?” “这不一样!”天迹大声反驳:“上次是我去看你!这次是你来看我!师兄解封多日,你也不说主动来看望,吾其实很伤心,伤心得都出现幻觉了。” “而且我早知道你来也不会记得给我带礼物。”天迹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见到你来,我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奉天你不感动吗?” 那咒术虽然已经失效,但是一桌美食仍在,看来并不是幻化出来的东西。虽然只是凡间的饭菜,但是一盘盘色泽晶莹,看上去煞是可爱。叉烧包揭开蒸笼,香味随着热气一同涌出来,诱人品尝。在这一桌丰盛的饭菜面前,奚长歌忽然想起来自己早饭还没吃。 “……闲话休提。”君奉天道,“此乃奚长歌,我的弟子。她初入门时天赋超绝,修炼速度极快,但如今却已数十年不曾有所进境,我试了诸多方法,皆无效用。所以带她来找你,你可能看得出来是何原因?” 奚长歌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师尊是为自己专程走的这一遭。她撇了撇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哦哟,我道是谁,原来这女侠是你的弟子啊!”天迹大吃一惊,晃到奚长歌面前:“奚长歌?” 奚长歌赶紧行礼:“见过师伯!” 天迹一闪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不错,武骨奇佳,天赋异禀,确实是练武的上上之材。不过你自己的徒弟你不清楚什么问题,反倒来问我?” “你能帮到她吗?”法儒冷静问道。 奚长歌默默捏紧了拳头。 天迹又细细看了几眼:“也许是她身上有你不曾察觉的暗伤?或者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我暂时看不出,不过你若让她留在此地一段时间,或许我会找到些眉目。” 君奉天微微颔首,问奚长歌:“你可愿意?” 奚长歌随便点了点头:“行,都听师尊的安排。” 听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君奉天反而有些惊讶,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听话了。不过他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可。“那长歌便暂留此地,云汉仙阁钟灵毓秀,对你修行有益。若有一二所得,便是好事。” “是。”奚长歌答道。 “也麻烦师兄多加照顾,吾就此告辞。”君奉天对天迹说。天迹脱线归脱线,做事毕竟还是靠谱的。其实,奚长歌身上存在的问题他如今心知肚明,走这一趟,如果能有所缓解那是最好,就算没有,对她来说总归也是有益无害的。 “奉天!奉天你这就要走吗!带上这个叉烧包吧,路上肚子饿了可以吃!奉天哇!”天迹挥舞着包子一路喊一路追,但是君奉天已经不见踪影了。 “唉,我这师弟啊……”他一脸的怅然若失:“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正经了,一点没有受到吾的熏陶。” “您说得对!”师尊一走,奚长歌顿时更加放肆。她对着一桌子美食狠狠地嗅了一大口,万分遗憾地说道:“面对这么丰盛的食物都无动于衷,简直不解风情。” “嗯嗯,没错!”天迹表示十分赞同,丝毫没觉得奚长歌的话有哪里不对。 “师伯,有肉无酒,岂非憾事?您来尝尝这壶寄浮光。”她拔掉腰间酒葫芦塞子,狗腿地给天迹满上一杯:“今早刚刚打的,我排了快一个时辰的队呢。” 天迹十分受用,美美地品了一口:“果然不错,算是难得的佳酿了!没想到啊,我师弟的弟子居然是如此活泼之人,这样我总算可以放心了!”他跟奚长歌相视一笑,两人眼里都有着找到同道中人的快乐。 “师伯师伯,您刚刚把偶人变作我师尊的模样,看上去栩栩如生,若非相熟之人,决计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是什么术法?”奚长歌一边狗腿地给天迹捶肩,一边好奇地问道。 “这个啊,是我们云海仙门之独门秘术,以借形之术,将一点灵机寄放在槐木偶人身上,再施以咒术,偶人便可化作被借形之人,外貌同原主一般无二,神情姿态、行为举止皆由施术者操控,几可以假乱真。怎么,你想学吗?”天迹道。 “想!!”奚长歌疯狂点头。 “那吃完饭,就先让我试试你的武功吧,让我看看你实力究竟如何。”天迹笑道,“你若是心中有事,也尽可以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奉天告密!” “没有啦!”奚长歌洒脱地挥手,“我之痼疾已经根深蒂固,一年半载也难以排解,师伯不用太过挂怀。只要跟随师伯能有所长进,我就心满意足啦!” 天迹受到晚辈这般的信任,身上忽然多了沉沉的偶像包袱。他立刻打包票说:“长歌你放心,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在云汉仙阁,只要有我神毓逍遥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第5章 延陵之光,照入现实 延陵太太,我的生命之火,我的□□。 “……这种借形之术,最重要的是需要有一件残留借形者气息的东西。不拘是什么,只要能借取一点灵机,都可以成功化形。”天迹随手丢给奚长歌一枚玉佩,朝她扬了扬下巴:“试试看。” 奚长歌接过玉佩,先是感应了一番,然后凌空画阵,以真气牵引,将一点灵气从玉佩转移到早已雕刻好的槐木偶人上。她一手掐诀,将咒法打入偶人,顿时感到她和那偶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系。 她心念一动,一个天迹瞬间出现在她对面。现在她对面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天迹,都跷着脚笑眯眯地看着她,一时间还真分不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逆天,尚有例外;逆吾,绝无生机!”忽然,其中一个天迹一手按剑,摆出了备战的姿态,压低嗓子沉声说道。 “哇!你怎么可以抢我的台词?”另一个天迹猛得跳了起来,大声嚷嚷:“喂喂喂我才是真的诶!” 第一个天迹扫了他一眼,又气质一变,曼声长吟道: “仙衣眠云碧岚袍,一襟潇洒,两袖飘飘。 玉墨舒心春酝瓢,行也逍遥,坐也逍遥。” “喂喂喂!不可以随便念别人诗号啊!”天迹抓狂地道。不过很快他又安静了下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虽然的确有神毓逍遥三分灵气,但认识的人一看就知道哪个是真正的天迹。要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还有得学呢!” 奚长歌没忍住,“噗嗤”一声,瞎念诗号的天迹顿时如泡影消散:“您干嘛要摸人偶的下巴!” “我乐意!”天迹骄傲地道。 “好吧。”奚长歌扶额。她心里明白,刚刚的假天迹身上其实有众多破绽。还是她跟天迹相处时间太短,称不上真正的熟悉,想要摹仿本人,终究不够自然。 这些天来,她名义上算是跟着天迹学习,但这位看似不着调的师伯其实日理万机,总要四处奔波,而且身负暗伤,每天都要花时间调息,以压制伤势。在这里她的确放松了心情,不过要说得了什么实质性好处,可能就只有天迹教她的几种仙门咒术了。 一想到偶人借形之术,她都不由得抿唇而笑。 “师伯,我在仙脚叨扰日久,如今也是时候回儒门了。近些时日幽界火云降灾,苍生有患,师伯也为之煞费苦心,分身乏术。今后您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传讯给我,我必尽绵薄。”奚长歌道。 “唉,可惜了。”天迹感叹道:“也并未给你帮上什么实际的忙。我知道你心中有事,不愿告知我。那也无妨。修道之途本来就颇多坎坷,希望你今后有一日,自己能堪破迷障。”天迹没说的是,世上天才何其多也,道途受阻一生难进,甚至于中道夭折,那也是常有的事。“记得多来看看师伯,关爱空巢老人人人有责!” “是,晚辈晓得啦!”奚长歌道。 “我叫雕兄送你下去。”天迹挥舞着小手绢,大声喊道:“来的时候记得带吃的!” “好嘞好嘞!”奚长歌快活的答声,淹没在高空的大风里。 德风古道。奚长歌独自一人,手持炼制好的槐木小人,一手画阵,一手点灵。一个接一个仙门秘符被接连投入阵中,她掐诀翻掌,咒阵瞬间盖到偶人之上。一道白芒闪过,借形之术顺利完成。 接下来,就要试验是否成功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手指微微颤抖。她打出一道灵气,道声:“起!” 下一刻,一位白发负剑的背影出现在她面前。峨冠玉带,烨然若神,如玉山在前,巍巍不可近。 那人转过身来,眉峰如雪,鬓若刀裁,但那双眼的确确是温柔的,一如奚长歌记忆里的那般。 “……师尊。”沉默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小声呼唤。 “长歌回来了。”偶人奉天道:“最近过得如何?” “……很糟。”奚长歌说。 “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师尊说,不要憋在心里。为师看着你长大,你现在的情况,让为师很是担心。”君奉天说。 “骗人!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愿意听。”奚长歌小声嘟囔:“而且还揍我。” 君奉天无奈地笑了笑:“你怎么不多从自己身上找找错误?你看看你,这些年越来越不听话了,而且还沉溺享受,无心修炼,让我十分头疼。” “自我长大以后,您便不再像小时那般温柔了,也常常不见人影。”奚长歌委屈地道,“我这辈子怕也就这样了,师尊还是多指望指望小师弟吧。” 君奉天眉毛一皱,教训道:“羽阳是羽阳,你是你。你现在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这些话,您已经多年不曾对我说过了。数十年前不曾把我逐出门墙,已经是师尊宽仁,我怎么敢要求更多?恐怕师尊早已经对我失望了吧。” “胡说!你落到如今这般境况,也有为师的责任。是我没有把你教好,让你道途受阻,反生心魔。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 “不是师尊的错。”奚长歌打断君奉天的话,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是徒儿知错不改,一错再错,徒坠师门名声。” 君奉天不再言语。 沉寂良久。 “师尊,让我为你梳一次发吧。”奚长歌请求道。“多年承载儒门期望,力担判法之责,师尊一定也很累了。” 于是她一点点拆下那象征法儒无私的冠冕,除下木簪玉环,将紧挽的高髻慢慢解开。每一件物品从头上摘下,就瞬化流光消失。但她手法仍然极其轻柔,生怕把师尊弄疼了。 冠帻尽卸,她以玉梳为师尊梳头,将雪瀑般的长发梳顺,又以银篦细细篦过一遍,直到每一根发丝都妥妥帖帖。长发披散下来的君奉天面容少了一些凌厉,多了几分柔和,微阖的双眼霜睫轻颤。平时总是紧皱着的眉峰也难得地舒展开来,多了一丝慵懒。 奚长歌弯下腰,凑近君奉天的脸,在他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君奉天猛地睁开了眼睛,恰对上奚长歌无辜的双眼。他身子稍微后仰,但奚长歌已经贴上了他的双唇。 “……容我这一次吧,师尊,就容我这一次放肆……”她用极低的声音,哀切地恳求。不知道是在求君奉天,还是在求自己。 听到这句话,君奉天便不再抗拒,任由弟子叩开他的双唇,与他唇齿缠绵。她从未想过,原来师尊的唇舌是这样的柔软,这样甜蜜。奚长歌的舌头在自己从不曾涉足的地方尝试性地探索,也获得对方同样生涩的回应。君奉天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让人如饮醇醪,熏熏欲醉。 她靠在师尊的怀里,整个人犹如被雨露滋润过,散发着欲望满足后的慵懒,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身旁的爱人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槐木偶人。之前所发生的□□像是她一个美妙的幻梦,梦醒之后一切皆成泡影。 她有些泄气,又有些心虚。她收起偶人,给自己洗了个澡换件衣服,虽然四肢犹在发软,但感觉格外神清气爽。 奚长歌一脸快活地走出门,忽然看见一枚熟悉的剑令,不偏不倚,正钉在门扉之上。 天! 她瞬间手脚冰凉,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呆愣了片刻,这才感到一阵惊恐。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师门败类,无可救药,德风古道怕是再也容不下她。她没有胆量去见师尊,恨不得立马在剑令面前自杀谢罪。 她拔出剑在自己颈上比划,寻思怎么样才能死得更好看一点。 纠结半晌,虽然心里仍有惧怕,她最终还是收剑回鞘。该来的总会来的,逃避也只能带来更为漫长的折磨。她拔起剑令,揣着一颗必死之心,前去拜见师尊。 第6章 挨打这种事,慢慢就习惯了 提问:请问天迹前辈出品的玩具好玩吗?质量好吗? 答:谢邀。答主亲身体验,真的很好玩,玩法很多种,超级推荐!就是比较伤身。*正在去天不孤家的路上* 这条去见师尊的路,奚长歌走的十分纠结。她不知道此去要面对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知道师尊会怎么样看待自己。不过,之前师尊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已经给足她面子了,自己总不能给脸不要脸。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昊正五道门口。踏上这道石阶,她就要面临法儒无私的审判了。这一刻,犹豫又在她心里占了上风。但是仔细想想,就算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大不了真以死谢罪。她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奚长歌踌躇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拾级而上。 殿前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她缓步上前,走到冰冷的石门前,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撩袍跪下。 “徒儿拜见师尊。” 等了许久,无人回应。 “徒儿拜见师尊!”她再一次扬声。她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天地之间,转眼就消失无踪。 依旧没有回音。看来师尊是不想见自己了,大概仍在发怒吧。她在心里苦笑一声,既然剑令都已出了,那责罚定然不轻。可此时她来请罪,师尊却不愿露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沉寂片刻,她弯腰俯首,行了个庄严的大礼:“徒儿知晓自己犯下滔天大错,有悖师门教导,不敢有半句辩解,请师尊降罪!无论何种责罚,长歌绝无二话。” 师尊仍然沉默不语。奚长歌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默默地数着时间流逝。 就在此时,忽听“铮”一声剑鸣,她身旁多了一道发光的剑阵。她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这便是师尊给我的回答么?”她低声道。 “谢师尊。”她高声道,再一次叩首。然后起身拔剑,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剑阵之中。 一进剑阵,周遭场景霎时变化。一片黄沙荒漠之中,无数剑气挟着风沙肆虐纵横。只一个照面,数道剑气袭来,入阵的瞬间,她就被迫进入了极度紧绷的战斗状态。此剑阵融合了儒门和仙门的多种剑招,各招式之间彼此配合、相衡相生,一招尽而数式并起,一剑湮而数剑又生,式外藏变,剑里含机,构造巧妙,变化无穷。 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下,奚长歌只能勉力撑持。纵是如此,片刻之间,她身上已经被剑气撕裂了数道伤口。奚长歌咬牙,心里想道,她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主意把定,她儒门剑式、仙门秘招与脚下步法同时运起,一时间压力顿轻。 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就发现周围的剑气强度一下子提高到了惊人的水平!劲风裹挟着滚滚黄沙,别说剑光,就连每一粒沙子都变得十分锋利,足以在人脸上划出沁血的伤口。不过短短几息过去,她身上便再添新红! 奚长歌低声咒骂了一句。 看来此剑阵没她所想的那么简单,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的类型。也是,以君奉天的能为,随随便便丢一个剑阵出来,都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不过她也明白,师尊若要杀自己,有的是正当理由。既然他没有当场执法,将自己立毙正法之下,那置身这个剑阵之中,自己只要不作死,就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思及此,她心下大定,同时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她放缓了剑式,果然,紧接着受到的攻击也开始减弱了。但无论沙漠里的剑气或强或弱,都能随时找到她剑招里的破绽,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撕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师尊……不是要取自己的性命。 君奉天只是想痛揍她一顿而已。 说起来也怪。她把自己代入到师尊的立场去看,觉得如果是她有此等逆徒,一天到晚正事不干,修行几十年不见进步,整天只知道惦记师尊,她恐怕早就把徒弟一掌拍死了。但是法儒无私却一直容忍她到现在,真是奇怪。虽然这些年来,师尊的态度一直冷冰冰的,不曾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看,可也没有完全将她弃之一旁。所以师尊的心,真是难测啊! 她一边奋力抵抗剑气,一边苦中作乐地想着。慢慢地,她也渐渐摸清了这个剑阵的套路,前行之时挥剑也更加得心应手,新伤增长的速度也逐渐变慢了。 她才刚刚察觉到这一点,便发觉剑阵又变,突破了原本的变化规律,又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剑式。奚长歌再度感到压力倍增。 “师尊,有本事你杀了我啊!!!”奚长歌拖着累累伤痕,仰天怒吼一声。 她之前刚做完一场剧烈运动,本就消耗甚大,一时半会儿还觉不出来,时间一久,便觉得气空力尽、精神不济。她挥剑时手臂酸软无力,双腿也快要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只靠着胸中一口气硬撑。拼死搏斗中,她早已忘记时间的流逝,只觉每分每秒都无比的煎熬。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觉身上一轻,将出的剑式猛然落空,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子。“嗬啊——”一声,她奋力将听道戳入地面,以剑为杖支撑身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破阵而出,重新回到了昊正五道的大殿前头。 她已经浑身浴血,身上也衣衫破破烂烂。鲜血汇成小溪,滴在冰凉的地板上。尽管如此,她也不明白是到底是自己突破了剑阵,还是师尊觉得惩罚足够了,才放她出来的。 “师尊……这样,您消气了吗?”奚长歌站都站不稳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面前石门依旧紧闭,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多谢师尊宽宥。”奚长歌沉重地呼吸着,朝门内的方向勉强行了一礼,道:“那徒儿便回去了。” 君奉天除了丢了个剑阵出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也没有发过一言一语。奚长歌摇摇晃晃,独自离开了这个地方。 法儒的惩罚虽然严厉,但基本上都是外伤,没有对她的根基造成什么影响。伤好之后,奚长歌仿佛没有得到任何教训,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每次与咒术幻化出的君奉天欢好过后,她都会自动前往昊正五道领罪,每次都从剑阵里满身带伤地滚出来,然后笑嘻嘻地离开。她一次比一次伤得重,但无论在剑阵里如何悲惨,她面对紧闭的石门时却总是脸上带笑,如同挑衅。她一次次用出格的行为,试探师尊的底线,想知道他哪一天会真正放弃自己。 但是君奉天却始终不再见她。 昊正五道之外,幽界火云之灾方过,正道群侠四处奔波,寻求修复地脉之法。武林乱象频出,苍生罹难,连德风古道也遭波及。师尊和师弟都各有任务在身,近些时日,连羽阳也很少和她见面了。 好不容易一日,德风古道主事玉离经找到她,拜托她和羽阳去进行一项任务,她才又见到自己师弟。有一阵子没见,他剑法更精湛,气息也更圆融了,想是在众多任务之中收获不菲。不过她是师姐,当然还是要打头阵。奚长歌兢兢业业地履行做师姐的责任,一有情况,就先把羽阳护在身后。她们两个相互配合,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是羽阳细心,再次发现了师姐身上的暗伤。 任务完成之后,羽阳几番纠结,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奚长歌一次:“师姐,你身上的伤到底是哪里来的?” 奚长歌轻飘飘地瞟他一眼:“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已经不小了好吗?”羽阳一脸黑线。到底什么时候,他大师姐才能正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个事实啊! 二十年?三十年?总不至于等他头发都变白吧?羽阳无奈摊手。 “最近你身上一直带伤,我上次问过你一次,你说是跟师尊对剑伤的……不过师尊最近不是一直有事吗?哪有时间指导你练剑?”羽阳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说真的,师尊他下手也太重了吧?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师姐你好歹算是一名战力,也随时有可能对敌的呀。” “什么叫‘好歹算是一名战力’啊!?”奚长歌大怒,“你小子是欠教训了吗?而且‘是师尊伤的’这句话明明就是你自己猜的好吗,我只是没有否认而已!” “喂,不要转移话题好吗?而且如果不是真的,你干嘛不否认啊!”羽阳气结。 “这……”奚长歌气势一滞,一时间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搪塞。 “不许随便找个借口打发我哦。”羽阳说,“你不说,我回头问师尊去。他就算再忙,也肯定会关心你的情况的。” 哦,是吗?奚长歌忍不住笑了出来。师弟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像好多年前一样单纯啊。 “有什么好笑的?”羽阳一脸莫名。 “好吧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奚长歌习惯性地抬手摸师弟脑袋。她现在不踮脚就够不着羽阳的头顶,只好摸他后脑勺聊以代替。羽阳已经懒得打掉她爪子了,一脸的听天由命。她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对师尊图谋不轨,所以被师尊抓起来揍了一顿。” “啊?”羽阳一脸的不理解。 “……也不是一顿吧,是好几顿……后来那几次都是我自找的。”奚长歌摊手。 “对师尊……图谋不轨……是什么意思?”羽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艰难地问道。 “就是,延陵不折柳的书你看过一点吧?j没看也瞟过一两眼吧?像《佛前佛后》啊,《不再含苞待放的日子》什么的……就是那种图谋不轨。” “啊?”羽阳先是脸色一红,然后又一愣,紧接着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五雷轰顶。 奚长歌走在前面,随意地点了点头。 羽阳仍处在不可置信的震惊中,一会儿觉得师姐必然又是拿他开涮,一会儿又觉得她应该没胆量拿这种事开玩笑。一时间迷迷瞪瞪,心如乱麻。 “是……真的吗?”过了好一会儿,羽阳才又期期艾艾地问道。 “当然啊,我骗你干嘛啊!”奚长歌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吧?” 羽阳忙坚定摇头。又走了一段路,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明白自己可能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这事,师尊知道吗?”他迟疑着问。 “……”奚长歌无语了。“你怎么回事啊蠢师弟,忘记我刚刚说这一身伤都是师尊揍的了吗?” “哦!哦哦……”羽阳恍然大悟。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羽阳走得慢些,被落在后面。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在做什么思想斗争。末了,他几步追上奚长歌,拍拍师姐的肩膀,像是下定了什么重要决心一样,坚定地说:“师姐,我支持你!” “???”奚长歌愕然。她肯把这事告诉羽阳,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瞒着他也没什么意思。但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收获了师弟的支持,也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不管师姐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羽阳道。 奚长歌哈哈一笑,一把搂住羽阳的肩膀,跟她并肩而行。“想什么呢,师姐没有什么想做的了。师尊快把我胆子都打破了,我还敢肖想师尊嘛!” “况且,他早就已经表明态度了,只是我这做徒弟的太糟糕了,执念缠身这么多年都不愿放弃……”她拍拍羽阳的肩膀:“也活该浪费这几十年。” 那一年奚长歌一时冲动,觉得自己什么都想通了,风风火火地冲进昊正五道求见师尊。然后在师尊面前,她只是怂了一秒,很快又抖擞精神,不管不顾地把她这些年来的情意和纠结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最后还总结一句:“徒弟数十年来行走江湖,叩问本心,如今终于云开月明。此生吾别无他求,只愿和师尊共问武道巅峰,携手道途。” 君奉天本来还以为她忽然回山门,是有什么急事求助,却没想到居然是这等事。徒弟真心实意地倾诉衷肠,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黑,眉峰也越聚越紧。但是奚长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她说完了,开心了,还满怀期待地等师尊一个回答。 “……不肖败类!”可没想到等着她的,却是这样四个充满怒气、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字。 奚长歌心里一凉。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完全酒醒了,顿时如坠冰窟。她抬头看向师尊,看到对方眼里盛着雷霆盛怒。 “为师曾经教你的诗书、教你的道德,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你可还记得何为伦理、何为君子?你独自游历二十年,莫非这就是你修行的结果?”怒极气极,君奉天厉声斥问道。 奚长歌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做这个决定简直是昏了头。之前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师尊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她一步都不愿再退。 “师尊所教诲的东西,吾全都铭记于心。”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让奚长歌抬起了头,直视盛怒的君奉天:“但夫子讲的是天地至理,情爱却无理可讲。我亦晓得此情败坏伦理、违逆纲常,但二十年上下求索,徒弟心中已经明了,这即是我毕生所求。况且浮生百年,青春有限,当行之事亦须趁早。师尊也曾教导过,行当行之事,当机立断。之前吾徘徊不定,蹉跎数年,已经辜负师尊教导,如今再不愿备受此心折磨。求师尊成全!” “吾教导你的……便是此等歪理吗?”听完奚长歌的辩解,君奉天怒气更甚。 “是徒儿不才,辜负了师尊的教诲。但我已为此事纠结数十年,实在不想师尊对我心事一无所知。”奚长歌道,手心布满冷汗,还是挺起了胸膛,无畏地说:“望师尊能成全我一片心意。” “奚长歌,你……荒唐至极!”君奉天气得拂袖。他执法儒门,见过各式各样的罪者,判罚也从未有过丝毫留情。《至衡律典》就在手中,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儒法无情,法儒无私。但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弟子,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却也是悖离纲常伦理的叛逆,这叫他该怎样审判? 君奉天转过身,不再看她,免得怒火攻心。“为师问你,你可知错?迷途知返,为时未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压抑着一腔怒气,冷声说道。 “徒儿知错,”奚长歌恭恭敬敬地答道:“但徒儿不愿改。” “啪”的一声,正法剑鞘狠狠抽在奚长歌的背上,打得她一个趔趄。突如其来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但奚长歌咬紧牙关,把脊梁挺得更直,大声重复道:“徒儿知错,但徒儿不愿改!” “啪——” 又是重重一击。奚长歌胸中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一丝腥甜。 “你可知错?”君奉天道。 “徒儿知错。”奚长歌道。 “那……” “徒儿此心不改,此愿不变。” 君奉天紧攥手中律典,正法剑鞘再一次无情落下。奚长歌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扑倒。但她还是稳住了身子,只稍微晃了晃,丝毫不愿示弱,一双眼睛仍然不屈不挠地瞪着君奉天的背影。 紧接着又是一击。剑鞘无锋,但所携力量之重,让奚长歌浑身一震,唇角都沁出血来。 “师尊,我……我不后悔。”她慢慢擦去唇角的血,虚弱地低声说道。 “啪——”“啪——”,空气里连响两声,奚长歌一脚向前踏了一步,堪堪没有倒地。她笑了笑,又唤了声师尊。 “为师将你抚养长大,教你武功剑艺,诗书礼法,到头来你竟跟为师说这等荒唐之语——”君奉天转身面向她,语气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都是徒儿的错。”奚长歌道。 “啪——” “奚长歌,你忘恩负义,无耻之尤!”君奉天怒道。 “师尊对我,恩情天高地厚,长歌一日不敢忘怀。”她低咳一声,从容而坚定地说道。 剑鞘再出,轰然一击!这一下比之前都要狠都要重,奚长歌承受不住,双膝重重落地,吐了一地的鲜血。 “你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是,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奚长歌捂着闷痛的胸口,身子颤抖着,仍极力维持自己平静的语调。 明知道儒法无情,法儒无私,可她太过倔强,宁愿在这块顽石身上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转一个方向。 “师尊待徒儿已经仁至义尽,是我不肖,碌碌数十年仍不成器,只会惹师尊发怒。”奚长歌长拜在地,声音嘶哑。 以这样的刑罚加诸奚长歌之身,君奉天心中何尝不痛呢?眼睁睁看着奚长歌在他面前受伤吐血,他同样心如刀割。但他没得选择,他所行的道,也不容他对这种悖逆之事妥协。 “你若知错……”他再度开口。 “徒儿知错。”君奉天一语未完,奚长歌就快速接上。 君奉天闭了闭眼,沉默了一下,又说道:“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悔改……” “徒儿此心不改。”奚长歌说。 正法剑鞘在奚长歌背上总共抽了十一下,直到她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在地。她口中溢出的鲜血已经将衣襟染红,一直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掌心露出几道月牙状的白痕。 君奉天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收回正法,摸了摸奚长歌的脉象,然后将她身子扶起,为已经失去知觉的她传功疏导,缓解内伤。等几个大周天行完,奚长歌的气息不再那么微弱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送至她在昊正五道的居处。 他把上好的伤药放在奚长歌床头,但想了想,又收了回去。然后,他再度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奚长歌卧床修养了多日,才勉强能下床走动。她再见到师尊的时候,发现君奉天一张脸冷若冰霜,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虽然严肃,但行事总不失温柔了。那以后过了几年,君奉天收了新弟子羽阳,奚长歌本来就修为停滞,这下在昊正五道的存在感就更低了。她分毫不恼,也绝口不提她曾经对师尊坚定的情意,每天只吃吃喝喝,看点话本闹点小麻烦,指点指点师弟学习,就这样潇洒度日。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师尊约莫是要放弃她了。就算现在不明说,她的所作所为想必也已让师尊大失所望。因此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她还可以再放肆一点——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更糟的余地了。 第7章 修道尚未成功,师姐仍需努力 辣鸡师弟,毁我人生。 ——来自一名没出息师姐的激情吐槽 这件事羽阳思考了很久。 虽然他四书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对儒家经义也颇有见解,但在他心里,师姐的人生比所有的伦理道德都来得重要。他暗暗埋怨自己,竟然对师姐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都没有疑心过。明明她数十年功力都未曾进步,可态度依旧悠哉悠哉,一点没有紧迫感。他早该明白,师姐的心里是藏着事的。他对师姐的过往了解得不多,她自己不说,羽阳也就无从知晓她经历过怎样的风云动荡。 如今他年岁渐长,但专心修炼,从没留心过男女之事。师姐喜欢看的那种话本他的确看过一两眼,虽然很快就因为里面过于露骨的内容而弃文了。他从没想象过,话本子描述的那种深沉爱情,居然会出现在现实里,而且正是在他身边。 为情爱而耽搁修炼数十年,而且恋慕对象还是自己的师尊,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羽阳觉得蠢爆了。但既然是师姐,那一切都或可转圜。而且,他暗自幻想了一下,就算师姐变成师母,那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 奚长歌上一次见到师尊金面,还是从仙脚回来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君奉天致力于追查单锋罪者的下落,在昊正五道呆的时间屈指可数,再加上根本不想见她这个逆徒,所以一直都不见人影。这一天她跟羽阳完成任务,听说师尊刚回门内,羽阳就提议一起去关心下师尊。 奚长歌自无不可,只是不知道师尊愿不愿意见自己。进大殿时她走在羽阳的前面,但是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拜见师尊。”羽阳躬身道。奚长歌也跟着敷衍地行了个礼。 君奉天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他看了眼低眉顺眼、塌肩拱腰的奚长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来气。 “我听说你最近这段时间,参与了不少行动,四处救灾,打击邪恶,这很好。”君奉天看向羽阳,语带赞赏。 “都是师尊师姐教导得好。前些日子幽界火云为患,民不聊生,后来魔熇方除,地脉又毁,人民无一日安宁。为苍生出力本是分所应当,徒儿不敢居功。”羽阳虽然言辞谦虚,但声音里还是有掩不住的欢喜。 奚长歌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悄悄撇了撇嘴。 “身为儒家弟子,便当负救世之责。”君奉天对他的话表示认可,又问道:“这些日子以来四处奔波,你可有收获?” “有!”羽阳双眼发亮,开始将自己在武林诸事中收获的心得娓娓道来,一开口便滔滔不绝,说了快一盏茶的时间。奚长歌双手背在身后,悄悄玩弄手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凭天迹师伯之慎谋能断,寄昙说前辈之心系天下,还有诸多武林同道之和衷共济、造福苍生,武林虽有魔祸相迭,所幸人心尚在,和平可期。我忝为法儒弟子,又是儒门后辈,更应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救万民于水火,解苍生于倒悬。但求善果,不吝此身!”羽阳声音坚定,目光灼灼。 “很好。”君奉天赞许地点头:“有你这般江湖后辈,何愁祸患不息!” “……”奚长歌本来也在心里为师弟的发言悄悄鼓掌,但听了师尊此话,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是多余。 “但是师尊,弟子仍有一事不明。”羽阳道。 “有何不明,尽管道来。”君奉天道。 “禅剑一如前辈之前力挡精灵之祸,率领众人破坏血暗结界;后来幽界作乱,他又四处奔波,寻求恢复地脉之法;如今前辈虽因一时之差错,导致神州地变,却也在积极弥补。但……”羽阳停了停,又继续说道:“但他所救之黎民百姓,却因地脉一事而尽忘前恩,群众之中更有人在大量散播流言,抹黑前辈的形象。师尊您可知,日前他们召开论罪大会,声讨寄昙说前辈之行为,弄琵琶姑娘为前辈辩解,竟被愤怒的群众殴打至死!师尊,前辈成日苦苦奔忙,一心为民,到头来却只落得如此下场。这是为什么?” 这一句问得君奉天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奚长歌。不愧是师姐一手带大的师弟啊,连思维方式跟她都如此相象。思及此,君奉天沉声道:“修者自有他当行之道,你不必挂怀。” “今日群众怪罪的,是禅剑一如前辈。但倘若明日蒙受冤屈的是师尊您呢?又当如何?”羽阳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多年前,你师姐也曾问过为师同样的问题。”沉吟片刻,君奉天道:“如今我仍是一样的答案:行所当为,俯仰无愧。” 羽阳诧异地看了师姐一眼。 奚长歌沉默不语。 “弟子明白了。”羽阳道,“师姐也曾遭遇过这样的困境吧?” “没有,我人缘很好的,大家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奚长歌一口否认。 当年白云教事了,奚长歌仍未离开济沧洲,而是选择留在当地教化民众。她游走于村镇之间,在人流最密集的所在垒高台讲学。一开始自然是寸步难行,基本上没有人理睬她,甚至有人认出来她曾参与剿灭白云教的行动,朝她丢石子、吐唾沫。不过奚长歌可不是什么烂好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把人摁在地上,强制性地给他们讲道理、逼人学习。一日两日虽不见成效,但坚持数月以后,倒也有些民众慢慢开始认同她所传递的圣人思想,摆脱过去那种愚昧的思维。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她深明此理,因此还号召了一批有志之士,让他们讲自己游历江湖所见过的生产方式,教他们因地制宜,并以此获利。后来,又有其他一些儒门弟子陆续来此,开办书院,以启民智。她离开济沧洲的时候,书院已经办得如火如荼,很多家庭都愿意把孩子送过去读书启蒙,修习圣贤之学。 羽阳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师姐虽表面上逍遥世情,潇洒不羁,但实际上聪明睿达,好为人师,而且心怀正义,教化苍生。我听说师姐过去也曾游历江湖,四处行侠仗义,斩奸除恶,活人无数。” 奚长歌被他夸得心里发麻,忙道:“很多民众虽无知愚昧,但其实并非天生自私,多半只是受有心人利用蒙蔽,才会黑白不分,以怨报德。当今之计,应当派遣正道人士多多宣传,创造舆论,让大家清楚谁才是真正在为武林做事。绝不能让恶人随意操纵人心,藉此牟利。” 羽阳颇为认同地点头。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欲求师尊成全。”他又向君奉天行了一礼,态度十分恭谨。 “何事?”君奉天道。 羽阳又看了眼师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师姐光风霁月,志在高远,在武林中曾立过累累功勋,堪称天之骄子。师姐本是天纵奇才,却因怀抱执念而数十年未有寸进,甚至心魔缠身、道途不前。师尊平日里对师姐颇多爱护,对其心魔从何处而生应也心知肚明。羽阳在此恳求师尊,念师姐几十年一往情深,望师尊能给她一个交代……” 奚长歌听师弟那样夸张地赞扬自己,就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君奉天的目光更是让她如坐针毡。听到师弟讲到“一往情深”四字,她蓦然脸色大变。 最后半句尚未说完,君奉天也还没出言训斥,她忽然转身怒喝: “混账!还不退下!” 与此同时,浑身真元猛提,一道厉掌毫不留情地拍在了羽阳的胸口。掌风刚劲,他又全无防备,一时间竟唇角溢血,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师姐!”羽阳惊诧莫名。 “滚出去!”奚长歌咆哮,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 她稳定心神,重新转向君奉天,单膝下跪:“是徒儿教导失职,请师尊责罚。” 君奉天的眼神如沉渊古井,不辨喜怒。 咬了咬牙,奚长歌另一条腿也跪下,一叩到地:“羽阳是个蠢货,他说的话,请师尊别放在心上。” 她不敢抬头,不知道师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袍裾。殿中安静了片刻,衣袍摩擦的声音簌簌响起,那片衣裾在她面前转了个向,然后慢慢远离她的视线。 她直起身子,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忽然悲从中来,哀哀地唤了一声:“师尊!” 离去的背影没有片刻迟滞,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眼见着师尊消失在大殿尽头,奚长歌气得以拳贯地。羽阳怎么就那么蠢!这种事情,是能随便向师尊开口的吗?如果请求有用,她现在早就不是师姐而是师母了。 她气得快要发疯,狠狠几拳砸下去,连昊正五道坚固的石板都被她锤出了道道裂缝,地面上也留下了斑斑血迹。也怪她自己,没事干嘛跟师弟讲这些东西!这种事本来就该沉埋在心底,最好跟她一起埋进坟墓里,方不毁师尊一世清名,不坠儒门清高 但现在全他妈完了! 最后一声闷响,身前的石板终于在她拳头底下四分五裂。奚长歌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像好多年前一样,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茫然。 她到底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她这一辈子的心结已经注定无法解开,碌碌此生又有什么意义?羽阳说的没错,她曾经气吞山河,豪情壮阔,也曾高声唱过浮生百年,须惜长歌。如今的羽阳,简直就是二十多岁的她的翻版,对任何事都充满热情,相信一切正义。可时过境迁,万事更易。时至如今,她的歌还能从何唱起呢? “……师姐!师姐!”她脑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刻意压低了声线,像是怕被师尊抓到一样。 “不是让你出去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奚长歌一扭头,就看到羽阳猥猥琐琐地站在殿门口外,只探出一个脑袋喊她。 好蠢啊,真的好蠢啊!再也没有见过比羽阳更蠢的人了!奚长歌想摆出一张冷脸,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法对师弟生气。 “我这不是……怕师尊难为你嘛。”把差点出口的“揍你”改成了“难为你”,羽阳觉得自己非常机智。 “师尊如果要难为我,你来又有屁用。”奚长歌不耐烦地说。 “师姐,你别生气了。”羽阳说。 他嘴角的血已经擦干净了,但是衣领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点鲜红。看着小心翼翼的师弟,奚长歌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刚真是抱歉了。”她走到羽阳身边,低声道歉。 “没事,毕竟你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怪师姐。”羽阳伸伸胳膊,给她展示自己饱满的肱二头肌:“况且我这不是没受伤嘛!” 他搀着师姐,一步一步往殿外走:“我刚刚,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啊,小友,你这个‘又’字用得很灵魂啊!”奚长歌不想再续这个话题,很不走心地开了一个玩笑。 “……哦。”羽阳闷闷地道。 过了一会儿,奚长歌又轻声说:“没事,不关你的事。别放在心上。” “嗯。” 羽阳把奚长歌送回住处,又忙前忙后帮她处理手上的伤。为了安慰奚师姐受伤的心灵,还天天变着花样给她送吃的,就差没直接给她喂到嘴里了,让奚长歌好一阵子都苦乐交集。 在天迹、寄昙说等一众正道群侠的联手之下,地脉终于重获生机。法儒这边对于单锋罪者的追捕,也暂时告一段落。然而武林正值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迹法儒等人逐渐明白,原来这一系列灾劫背后,皆是地冥鬼谛在从中做手。 地脉之祸方弥,一名自称“殷墟帝少”之人便统合了精灵族残余各脉的力量,释放了魑毒冥瘟,荼害世人。为了一举弥平祸端,在逆神旸帮助人觉制造冥瘟解药的同时,天迹联合法儒、寄昙说等人布局,直接针对一切祸源的幕后黑手——地冥。 羽阳要跟着师尊一同出征。 “我也要同去。”奚长歌伤已经完全好了,坚定地说。“既然师尊师弟同赴战场,那身为师姐,怎么能缺席?”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坚定地在师尊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从多年前告白失败以后,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轻浮浪荡,只在很少的时候才会正经起来。 “不可。”君奉天一口拒绝,话语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为何!?”奚长歌扬着头,一脸倔强。 “羽阳修为精湛,剑法超群,有护生之心,亦有自保之力。”君奉天道。 “我未必没有护生之心、自保之力!”奚长歌高声道。 “此行安危难料,非是儿戏,你回去安心修炼,休得多言。”君奉天冷冰冰地说。 “难道我就不能为武林正义尽一份心吗?”奚长歌梗着脖子,不愿低头:“为救万民,哪怕舍命,这可是师尊曾经教我的。” “哪怕不惜此身,也要死得其所。无谓的牺牲只是在削弱儒门力量,你若有心,何事不能为也?”君奉天道。 “您是看我不如师弟吗?”奚长歌针锋相对。 羽阳抱着剑乖乖站在一边,生怕被这阵狂风骤雨波及到。 他又想到,师尊的意思是指他死不死都无所谓吗?好……好偏心哦。羽阳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又委屈。 君奉天居然没有否认。他一指羽阳,道:“你如果不服,可以同你师弟比一场,胜者随吾出征,共抗邪祸;败者山门闭关,若无突破不许出关,也不许再唤吾师尊。胜败天定,不可怨尤。” “好!”奚长歌冷声道。她一伸手,剑袋乍开,听道之剑已然在手。 “师弟,拔剑吧!” 羽阳一脸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要被迫跟师姐决斗。 “那个……我觉得……实在不行的话,要不你跟着师尊一起出门?”羽阳迟疑地说道。 “废话少说!”奚长歌厉叱一声,挥手就是一道凌厉的剑风。 攻势来得又急又猛,他不得已挥鞘抵挡。连续挡下三四剑以后,羽阳意识到师姐居然是动真格的,不得不拔剑出招。奚长歌自知,纯论剑上修为,她可以凭借更多的对敌经验,稳压羽阳一头;但他元功浑厚,久战对自己定然不利。不过几个照面,她决心下定,极招沛然上手! “天地无量!”她高声一喝,真气顿时化作无数道剑气纵横飞驰,虽只一人,气势却连千军万马也无可比拟。 此时,羽阳也横剑出招,喝一声:“天地无量!” 相同的剑招,极致的碰撞。无匹巨力霎时席卷,直激得风云急走、山河动荡。两人实力相当,这一下彼此都没能讨到什么好处。羽阳仰身后退,奚长歌却不容他把距离拉开,足下轻点,疾追而上,快剑连攻,不留丝毫喘息之机。一时间长剑交击之声“叮叮当当”响彻庭院,如同轮指拨弦,银瓶乍迸。 这一番快攻让羽阳连连后退,找不到反击的余地。他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忽然一脚站定,生受一剑,硬运极招:“天剑圣决!” “来的好!”奚长歌长剑一转,气势不减:“天剑圣决!” 无尽剑光肆意挥洒,带着儒门特有的清圣之气。天上明明有日阳照耀,但此时挥剑的两人,却都如同新生的太阳一般,发出夺目光芒。两招相接,轰然一爆!这一次,却是奚长歌落了下风。 “师姐?”羽阳一招尽了,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继续。 “还没完呢,试我此招!”奚长歌随手擦掉唇边溢出的一丝血,听道之剑高举,引天地正气贯于己身,顿时金光灿耀,飓风大作! “不可动用此招!”君奉天一惊,大声制止道。 但是奚长歌已经听不进去了,此战她必须胜,也只能胜。她将一身真元全数灌入长剑,还有天地异力加持,一时间气势竟如千丈高山,巍巍可怖! “天、始、归、元!” 四字霸气吐出,每一字都如同巨石坠地,带有千钧之力。羽阳知道师姐情况不对,但又没法制止,焦急地看了眼师尊,无奈之下只好运剑出招: “天地正法!” 奚长歌极招尚未完成,身体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般磅礴的力量,唇角鲜血更是在不停地滴落。心知此招再继续下去,自己就算不死也要重伤,到那时一切就都失了意义。于是,她带着已经完成大半的天始归元,决绝地朝师弟轰了过去。 “砰——” 两剑再度交击,引爆天崩地裂!君奉天时时盯视战场,生怕他们师姐弟中有任何一人出现差错。交锋一瞬,却见奚长歌身体剧震,听道之剑应声而飞,一口鲜血仰面喷出! “师姐!师姐你没事吧!?”羽阳吓坏了,顾不得收剑,就赶紧冲上去扶她。 硝烟落定。奚长歌推开羽阳,茫然地看着自己虎口崩裂、颤抖不已的手。 “你败了。”君奉天沉声说。 “……不错,我败了。”奚长歌一脸颓然。 “公平竞争,败者无尤。此战羽阳随为师同去,你留在山门闭关,未有突破,不准出关。”君奉天说道,声音冷静,如同下达一则宣判。 “师尊……”奚长歌轻声道,眼神看上去十分脆弱。 羽阳抱紧自己怀里的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入门不久时,师姐带着他锻炼身体,学习剑艺。那时候他身子弱,连背着剑爬山都会气喘吁吁,休息的时候把剑解下来,连鞘插在地里。而师姐把他戳在地里的长剑□□,重新系回他的背上,说:“师尊给的剑要好好背着,不许摘下来。” 她方才长剑离手,想来一定很难过吧? “你当称呼吾法儒尊驾。”君奉天冷冷道。 霎时,一股悲凉席卷了奚长歌全身。终于还是来了吗?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早已经有心理准备,可是这一刻,她还是心神失守了。 “师尊,这……”羽阳想要劝,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早在数十年前,她就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她等啊等啊,每一天都小心翼翼,每一天都过得像是偷来的。她一点点试探师尊的底线所在,一天天变得更加出格放肆。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师尊要将她逐出门墙。 师尊不要她了。 身经百战不曾示弱、万剑裂身也不曾俯首的她,这一刻终于没忍住,泪扑嗒嗒落了下来。 “是,法儒……尊驾……”她压抑着哭腔,极艰难地说。 说完这句话,奚长歌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走到听道剑旁边,弯下腰,把剑珍而重之地捡起来,收剑回鞘,放进多年前师尊相赠的剑囊里面。她挺直了腰板,不再看师尊师弟一眼,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师姐看起来很不好。”羽阳忧心忡忡地说。 “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你无须担忧。”君奉天说,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透露出一丝疲惫。“这一劫过去了,她许能获新生;若是过不去……” “过不去便怎样呢?”羽阳追问道。 师尊没有回答,只挥了挥手,便示意羽阳跟自己出发了。 若是过不去……他也只好护她一辈子。 第8章 用毒是反派的风采 密闭的石室之中,一盏昏灯如豆。微弱的烛火明灭不定,让人分不清光与影。烛光所映,不过一人、一剑、一石台而已。 奚长歌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三天,泥人一般不言不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为了突破已经试遍了所有的方法,如今再次闭关苦修,真真是一筹莫展。她阅过典籍万千,通情达理,满口仁义道德,却始终过不了这情字一关。 师尊一生清白无错,是她这个做弟子的太过糟糕,念的太多求得太多,不懂得控制心里的欲望,才让事情一步步发展到这样不可挽回的情况。她本该体谅师尊的,所以她远游千里,不曾回山,多年不敢见师尊一面。那一年是她酒喝得太多,也倦了江湖风波,才浑浑噩噩铸下大错。可那之后,师尊仍是给了她数十年的时间,望她改悔。她却不管不顾,由着自己的性子,最终把双方都逼上了极端。 她不该如此的。 她不该如此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从前师尊是多么的好,虽然要求严格,但时时刻刻念着她护着她,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她小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书背不完被师尊责罚,或者练完一套剑法却看见师尊不甚满意地皱眉。好在她大部分时候都很乖,完成功课也很用功,大多时候都能获得师尊的赞许。 有一次她背一篇文章,满篇都是半懂不懂的之乎者也,她连读通顺都很难。来来回来背了一天,却总是在一些生僻的字眼上出错。从早到晚,她午饭都只草草扒了几口,背到肚子咕噜噜,又饿又生气,忽然把书丢在了案上。 “师尊教的都是没用的东西!”她对师尊凶巴巴地道。 君奉天正在一旁著书,把一句话写完,随口答道:“师尊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奚长歌一愣,顿时又气又笑,扑到师尊背上锤他。七八岁的小孩子自然没有什么杀伤力,君奉天提着她的衣领子把她提溜起来:“别闹,书背好了吗?” “背好了!”奚长歌理直气壮地说。 然后她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 “不错。”君奉天夸赞道,“今天已经背一天了,先吃晚饭,饭后师尊带你去练剑。” “好耶!”奚长歌开心地叫道。 “那明天为师考你默写,好不好?”君奉天含笑问道。 “……”小徒弟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她学写字时间尚短,字丑不说,好多字她还只会认不会写,每次默写文章总是很要命。她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剑要练,书也要学,我会继续努力的!” 为了共抗魔祸,儒门并不只是法儒和法儒弟子参与了战斗,一大批儒门优秀弟子都在其中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法儒、天迹、禅剑一如等人针对地冥鬼谛最核心的力量筹谋布局,几天内也取得了相当不俗的成果。但永夜剧作家不急不躁,依旧袖手看待这场阵局,眼中含笑,仿佛只是在玩一场趣味的游戏。 他以山海为纸,众生为笔,以人命为血墨,写一段荡气回肠的戏码。人世无尽的冷暖悲欢,生离死别,在他笔下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勾一划。 杀。 而在众人未曾察觉的暗处,仍有更邪恶的力量在潜伏观视,等待出手的时机。一柄华丽的人骨扇轻轻一摇,又引起一连串的烽火灾劫。 奚长歌端端正正地坐在师尊旁边,桌子上摊开一本薄薄的书,她在心里默读记忆。看着看着,心思就莫名跑偏了,开始拽师尊的衣角玩。 开始拽师尊的头发玩。 开始拽师尊的刘海玩。 “……”君奉天一开始懒得理她,后来着实是不胜其烦,而且头发也被拽疼了,于是轻斥了一句:“坐好!” “哦。”奚长歌委委屈屈地坐回去。 “师尊师尊,我发现一件事情。”过了一会儿,奚长歌拽着师尊宽大的袍袖,一本正经地说。 “嗯?”君奉天一边翻书,一边道。 “我发现在昊正五道所有的师叔师伯里,师尊是长得最好看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君奉天拿书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教训道:“说什么呢,没大没小!” 他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应当说,为师是剑术最强的才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师尊您真有自信!”奚长歌瞬间笑到发癫。 “而且如果徒弟不听话,我也是最严的那个。”君奉天继续道。 笑声戛然而止,小兔崽子顿时泄气,拿幽怨的眼神看着师尊,但是君奉天完全不为所动。她只好又坐回去,老老实实看自己的书了。 奚长歌啊奚长歌,你枉读诗书习经典,怎么就生了一条欺师悖道的心呢?石室中又是一天过去,她摩挲着听道的剑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上面的刺绣已经不再光泽,摸上去也没有原来那样光滑了。 奚长歌这辈子活得很失败。为弟子,她轻学重色,辱没师长;居同辈,她懒散成性,不成楷模;在儒门,她不守伦理,不遵礼教;对江湖,她已多年隐归山门,不问世事。她一颗心从来都不在道途上,而是辜负师尊的期望,偏移了十万八千里。 她会在这里闭关到死吗?不,不会的,师尊也许会于心不忍。那等到师尊厌烦了等待,就会派人叫她出关,然后令她磕三个响头,将她逐出师门。 从此昊正五道的法儒尊驾,再没有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弟子。法儒座下只有一位武艺高强、正气凛然的少年,他会成为儒门最优秀的后辈,武林新一代天骄。也许师尊以后还会收更多的弟子,让羽阳教他们读书、练武,间或亲自指导他们修炼。他们都会成为师尊的骄傲,在多年以后继承师尊衣钵,成为儒门的顶梁之柱。 也许他们中还会有人继承法儒尊位,让师尊在武林靖平之后,得以跟天迹师伯一同逍遥山水。 而她的名字,将会从师尊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云汉仙阁。 天迹与地冥互解暗伤,并立下约定,八日之后,要在逆鳞之巅生死一战。在此期间。众多优秀的儒门弟子及正道群侠散往武林各处,解救受冥瘟困扰的灾民;羽阳被单独派往睽孤山,通过持魔刀者调查鬼麒主的动向;而法儒与天迹一同,准备应对八日之后与地冥的巅峰对决。 在此期间,鬼麒主突袭德风古道,带走了昏迷中的邃无端。君奉天回援不及,到德风古道时敌人已消失不见。他欲循迹而追,但墨倾池坚定地揽下此责。君奉天本来担忧,墨倾池若贸然对上鬼麒主,恐怕讨不得什么好处。但正在此时,他忽然接到了一封飞信! 他心中顿时涌上一层不详的预感。快速拆开,只见信上两行血字: “欲救高足,尘浪埋骨。 清宫扫塌,候君驾临。” 落款是殷墟帝少。 君奉天大为震怒。此事他明知是陷阱,却也不得不踏入。法儒有自己的骄傲,也决不容许自己的弟子遭遇不测。这厢,邃无端之事只得由墨倾池全权负责。而他一刻不敢迟疑,交代玉离经顾好儒门以后,就毫不犹豫地化光离去。 树林中,君奉天急急而奔,生怕来迟一步,徒弟就会遭遇生死之危。 匆忙赶到尘浪埋骨,他抬头一看,乱石狼藉的荒野上,一道血淋淋的刑架赫然入目!一个熟悉的人影,被绑缚在木架之上,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形容凄惨。 “羽阳!”君奉天又惊又怒,沉痛一声,剑指倏出,直斩他身上重重锁绳。 突然,一道暗色刀光挟雷霆之力,拦截剑指,无匹余威迎面斩来! “擎雷殛灭!”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女声厉吼。 只听君奉天冷哼一声,似是早有准备,右掌瞬出,袍带纷飞。这一掌他是动了真怒,威势极盛,瞬间击散了凌厉刀光。同时左手向外一揽一推,正对上兽皇灵狩碎心掌,强大气劲,顿使脚下土地寸寸崩裂! “天织主,兽皇。”君奉天沉声道:“速速离去,吾不下杀手。” “夸口!”天织主怒喝一声,手上炽雷刀再运,来势汹汹。战神猊发出滔天狂吼,一双肉掌硬逾钢铁,狂横拍来! “不识好歹!”君奉天不再多言,挥掌再进,浩瀚功力磅礴而出!再度掌刃交接,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君奉天屹立不摇,而两位精灵王者各退一步。 “君奉天,今日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随着一声长啸,君奉天身后,一道掌气如海上惊涛,震撼而来!他挪步侧身,与此同时正法出鞘,挟无匹之势直斩来人! “仅仅如此,便想救走徒弟么?”一道白影闪过,乐寻远身法轻盈,掌下却有千钧之力:“怕是要师徒二人俱丧于此!” “那便一试法儒能为吧!”君奉天不再多言,专心应付这三人的缠战。天织主与兽皇攻势刚猛无匹,动荡有如风雷,乐寻远之招则如沛雨狂泻,在无边海面上卷起滔天波浪。 几番来往,法儒便觉不对。新加入战场的乐寻远掌中带毒,式式藏杀。他心下明了,对战一久,毒气入体,情况必对他不利。于是君奉天饱提浩瀚元功,再现仙门极招! “天之圣痕!” 霎时万剑引路,直破苍穹!天织主见状,长刀斜指苍天,牵引暗雷滚滚;战神猊、乐寻远亦紧随其后,真气再催,抬手亦是不世之招。 “血雷织杀!” “兽王戮天印!” “天式·尽气玄黄!” 强招相会,四人各自负伤。君奉天察觉毒气侵蚀功体,顿时招式一变,怒喝一声:“天地无量破苍茫!” 天织主、战神猊与乐寻远三人本已受伤,未料君奉天上一招余势未尽,新招又出,猝不及防下齐齐呕红。 “再战不利,退!”乐寻远当机立断,飞出一掌作为掩护,抢先一步掠出战圈。天织主与兽王对视一眼,亦同时退走。 即使功体强横如君奉天,因为短时间强运极招而脸色发红。但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体,一边强自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提运真气防止敌方仍有偷袭,一边步步朝羽阳走近。 “徒儿莫怕,师尊来救你。”君奉天来到羽阳跟前。羽阳奋力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嘴唇张合,似是想说些什么。君奉天不敢再耽搁,并指成剑,向他身上的绳索划去。 只是方一触及徒弟身体,羽阳的眼中、鼻中、口中就涌出了暗红的鲜血!君奉天顿觉不妙,急忙连点羽阳胸口十二处大穴,为他压抑伤势。突然,一股毒气沿着羽阳的鲜血,窜到君奉天的身上! 他这时候才听清楚,徒弟所发出的微弱声响。他说的是:“别碰我……师尊……别碰我……”他身体虚弱至此,远不止是外伤的原因,更是因为身有毒患。 为时已晚。君奉天再想避让,已是不及。毒素沿着他右臂经脉逆流而上,与先前所中掌毒结合到一起,猛烈无匹的药性瞬间爆发,让君奉天不由得晃神一瞬。清醒之时,已然口鼻出血! “卑鄙!”君奉天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眼前面临死关的弟子。此毒虽重,但他一时半刻尚可压制,羽阳却生死只在顷刻。于是他不顾自身毒患,强行为弟子输功导气,以抑制毒素蔓延。 高峰上,白发蒙面的少年悠闲观战。看着君奉天身中剧毒,他满意地笑了起来。“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此彩云琉璃之毒一旦合并,就算是法儒这等先天,也难逃一死。” 站在他身后的乐寻远上前一步,逢迎道:“君奉天自以为能压抑毒性,殊不知吾掌中之毒与羽阳血中之毒结合到一起,才是真正的杀招。这一局,帝少算是稳操胜券了。” 殷墟帝少望望天色,悠然道:“接着看吧,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风云惊走,电闪雷鸣。不过片刻,邪氛已经充塞整个天地。阴邪魔气之中,一道暗色身影踏着重重血色前来。 “孤月冷,夜刀寒。最恨无敌,天下吾峰! ” 君奉天放下羽阳,抹去脸上的鲜血,起身直视来人,同时握紧了手中的正法之剑。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我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呢?我明明可以一章发四千字,为什么非要写完再发? 于是本章四千字,明天可以等一个正道卷的结尾www PS:写武戏真的好累,写连番的武戏更累QAQ所以选择了让奉天大招对轰。对光波多轻松哇,对不对? PPS:奉天的设定其实属于顶级先天,我为了让师尊陷进生死之危,又实在是不懂筹谋布计(救命,我的脑壳完全是光滑的QAQ)所以只好让反派用毒了,并且虐了一把师弟,为了让师弟拖一把师尊后腿了嘿嘿(好恶毒) 第9章 长歌她是正道娇花【正道娇花卷完】 远在昊正五道,石室中闭关的奚长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悸。 石室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白天时会有日光射入,夜晚却是一片黑暗,不见星月。奚长歌就是靠着这一小片日光计算时间,一天,两天……从她进入此室以后,已经是七天过去了。 随着这阵突如其来的心慌,她袖子里忽然传来“噼啪”一身轻响,像是木头因为过于干燥而裂开的声音一样。她心中一动,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槐木偶人。 偶人的身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缝。 她不可抑制地慌张起来。这……这是什么意思?别慌,镇定下来。她被师尊的剑阵惩罚之后,翻阅古籍才知道,原来以这种方式制作的偶人,会与原主形成一种玄妙的气机牵引,咒术一成,原主心中必有感应。 那……那即使如此,这个偶人为何在此时忽然裂开一条缝呢?是咒术失效了吗?不应该啊,如果咒术失效,那偶人就该变成一块普通的木头,也不该莫名开裂才是。 除非是……除非是师尊遇到了危险,这样在气机牵引之下,依存他气息而生的咒术偶人,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师尊是当世最顶尖的先天人物之一,他师兄又是表面逍遥轻狂,实则机敏善谋的天迹,他们俩在一起,能被谁轻易威胁到呢? 除非……除非他们面对的是跟他们同一级别的先天,比方说,地冥鬼谛。奚长歌不曾见过这个人,只从一些传言中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他是最近武林诸多祸端背后最有嫌疑的黑手。那,万一是这样一个人物在设计师尊,万一天迹师伯不在师尊身边,万一师尊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万一他们以羽阳、以众多儒门弟子的安危威胁师尊,那该如何是好? 师尊是不是已陷身危境? 她的设想越来越糟糕,这时候,槐木偶人又在她眼前,生生裂开了第二条缝。 她猛得起身,提了剑,在石头垒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师尊如果有难,天迹师伯一定会相救,儒门还有众多修为高深的前辈去,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但是万一呢?万一师尊真的遇到不测,她该责怎么办呢? 况且,师尊离开前也已经说了,她必须在石室中闭关直到突破,在此之前,也不能再唤他“师尊”。她此刻如果破关而出,对师尊起不到任何帮助不说,还有可能永远失去做君奉天弟子的机会。 不行……这不行。那样的结果,她仅仅是想一想,就觉得难以忍受。 在这一刻,她又想到了自己的道。她想到自己曾背过的“天命之谓性也,率性之谓道也。”“道不可离;可离,弗道也。”她想起那一年她向师尊问道,师尊说:“行该行之事,受命于天,俯仰无愧。”她又问自己应该遵循什么样的道路,师尊说:“遵圣人之道,修儒者之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师尊潜移默化中已经教给了她很多东西,并且相信她能从这些道理中,结合自己闯荡江湖所得出的经验,找到自己的道。每个人的道都可能各不相同,而那时候她说:“师尊的道,即是我的道!” 真可笑啊。说了那句话以后不过十年,她就因为一场挫折,放弃了所有的自我,放弃了自己曾经信誓旦旦所要坚守的一切,也放弃了守护师尊的大道。她成了一个没用的人。 这二十年来,她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教师弟练功读书。除此之外她吃吃喝喝,耽于享受,荒废修炼,不思圣贤,也难怪师尊会那样看不上她。 “师尊……师尊,你会需要我吗?”她抱了剑,仰望从窗□□进来的一丝微弱光线。“你会有需要我的一天吗?此时此刻,你会需要我吗?” 她重新回到石台上坐下,把剑和偶人放在身前,陷入了深沉的冥想。 尘浪埋骨。君奉天压制毒伤,对上手持忉利狱龙斩的恨吾峰。如果是在他全盛时期,收拾这名刀者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但之前他遭三大高手围攻,连运极招,已经有隐隐受创痕迹;后又中彩云琉璃之毒,大半功力都用来压制毒素不使爆发。如今对上这柄万邪之刀,不免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刀者,你来此地,可是奉了鬼麒主之命?”君奉天扬声道。 但刀者不言,只低喝一声:“杀!”瞬息之间已到跟前,快刀如电,银芒急闪,君奉天御正法之剑凛然应对,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刀剑交击声响成一片,两人身形不停来往交错,叫人目不暇接。 两道人影乍分。“你,很强。”刀者一语,似意有所指。“杀你,可惜。但吾不得不为。”他横刀在前,无穷邪力在人与刀之间来回涌动,渐渐引起天地共鸣,引动风悲云惨。 “你主昔日被吾亲手斩于剑下,想杀君奉天,你还远不够格!”君奉天雄浑一语落下,天地四野似有应和。他手一扬,至衡律典飞向天空,化作无字长卷,遮蔽天幕。接着金华灿耀,高空中浮现无数金色篆字,一字字银钩铁画,尽显圣人之思。 “天地正法!” 与此同时,魔刀穿越无限,悍然斩出! “刹那用尽·因陀罗之斩!” 这一招,仍是君奉天略胜一筹。但就在此时,他强自压下的毒患猛然爆发!毒素侵蚀他体内血肉脏腑,所经之处皆生噬心之痛。他口中再次涌出暗色的血来。 “强者,你毒伤深重,已无力再搏了。”刀者道,“何必再作困兽之斗。” “虽受无耻之计,未尝不能败你。”君奉天再度擦净唇边鲜血,丝毫不愿让步。 “可惜。”刀者一叹,“一招,取你性命。”随即,他手中狱龙之刀化作数道暗红光线,四散进风中,而乌云密集的天空之下,却隐隐有一柄邪刃汇聚成型,聚集天地之卸气,散发着无匹魔威! 君奉天强提真力,却感到一阵气力不济。挥剑欲出招时,才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已僵硬不能动弹。“罢了!”危急时刻,他长叹一声,连点身上四处穴道,再度激发雄浑巨力! “天之圣痕!” “刹那用毁·释天虚空斩!” 金色巨剑与黑色魔刀相撞,光是产生的余波就让四野草木尽毁,地裂石崩!天地间正气邪气本来就水火不容,此一刻更是被交战中的二人催上极端! 刀和剑同时在虚空中消湮。刀者胸前中剑,强横无匹的剑气瞬间爆发,他猛然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热血。 而君奉天猛退几步,奋力将正法之剑插入石地中,这才勉强没有倒下。他体内毒患再难压制,瞬间从七窍之中都流出血来。 “师尊……师尊……你快走啊……”他听见身后羽阳极低的哭声。 走?他虽身负重伤,但若一心要走,此地还没人能拦得下他,哪怕再加上暗地里仍在埋伏的高手也一样。但是他身后,就是性命垂危的弟子。为了羽阳,他不能后退半步,更不能一走了之。 因此他拔剑挺身,站直了身子,猛然上前一步。 他像一座不倒的高山,屹立在弟子身前。 “一刻钟以前,你若抽身而退,没有人能拦得住你。”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道飘逸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你已再无脱逃之机,君、奉、天!” …… “为师曾教过你的东西,每一条都已经化作你如今的道。只管依循本心而行,自会明白自己路在何方。” …… “师尊为守护正义,负法而行,那我便是执法之刀剑。师尊的道,即是我的道!” …… 往事历历,如浮光掠影一般涌上奚长歌心头。她从冥思中醒来,看着寸寸龟裂的槐木偶人,表情怔然。 “难道真要如此不可吗?” “唯有这一条路可行了。”她心里一个声音答道。“只有彻底斩开同他的牵系,你才能真正行上自己的大道。” “那便如此吧。”她听见自己这样说,“从今往后,吾将遵圣人之道,修儒者之行,匡扶正义,攘除奸凶,以心为秤,以身正法。” “吾奚长歌浮生五十余年,不曾堪破情关。如今吾愿放下一切心魔执念,专修儒门正法,守贤者之道,做人世基石。” “不论世人如何待我看我,但行正义,奉天命而行,俯仰无愧。吾将做是非之明鉴,卫法之刀剑,抗击邪魔,守护苍生。” …… “师尊的道,就是我的道!” …… 随着句句大愿出口,奚长歌的道心重复坚定,身上气势也逐渐攀升。这一刻,她内心明净如琉璃,也为自己明确了未来的道路。从今往后,大道独行,不问过往。 “法儒无私所行之道,便是吾未来将行之道!” 坚定一语落下,奚长歌整个人气质骤变。她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身上气势如同干将发硎、利刃出鞘。一柄不世宝剑在寂夜之中被沉埋许久以后,如今终于抹去尘埃,重见天光,现出锋芒! “那么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吾之道途因你而生,但与你再无瓜葛。” 奚长歌眼中涌出热泪:为了不离开他,她只好亲手放弃自己的爱情,然后才能成为和他一样的守护者。 她仰天无声怒吼,浑身真元鼓荡,竟在瞬间冲塌石室四壁,破关而出! 无边夜色之上,星月无光。 她没有丝毫迟疑,提着剑冲到德风古道,找到儒门主事玉离经,劈头便问: “法儒尊驾何在?” 玉离经被她惊得一愣,答道:“前往尘浪埋骨救你师弟去了。” 什么?奚长歌心里一急,又追问到:“去了多久?” 玉离经皱眉,也意识到了不对:“今日卯时出发的,已经一天有余。” 奚长歌心急如焚,顾不得多说什么,扭头化光即走,徒留身后玉离经大声呼唤:“此行务必小心!” 永夜剧场。 这里跟苦境其他地方相比,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触目所及皆是雕梁画栋,灯火辉煌。永夜剧作家一曲弹尽,摘下面具,不管远处的征战之声,为自己浅斟了一杯酒。 他倚着钢琴,看透明的玻璃杯折射出绚丽的灯火,杯中酒液鲜红如血,柔声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浅呷一口,顺手把杯子搁在钢琴盖上,拿过立在一旁的权杖,遥望远方的战场。 “帝少此局,设计得十分巧妙啊,不枉费眩者这些时日的教导。”他微微笑了笑,抬手幻化出一书一笔:“既然鬼麒主已经现身,那么法儒之路,已然行至终点了。”他翻开一页,在斑驳的纸页上点画,写下一个个旁人完全看不懂的神秘字符。 写完几句话,他搁笔抬头,目光投向更遥远的虚空,低声道:“天迹,眩者要为你送上一份大礼。你会喜欢这份礼物吗?” “你又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礼呢?” 尘浪埋骨。 鬼面执扇之人踏着清风,飘飘然而下,一派悠哉,跟面前七窍流血、浑身狼狈的君奉天形成了鲜明对比。听到那句挑衅,君奉天不动声色,举剑直指来人:“剑下之鬼,安敢多言!” 鬼麒主轻摇骨扇,阴阴笑道:“逞一时口舌之利,吾怕你今日也要成鬼!” 君奉天明白自身处境不妙,不再多言,一赞掌,雄浑掌气激射而出!紧接着正法再出,金芒再度炽耀,清圣之气充塞世间! 但鬼麒主不慌不忙,纵身一跃,轻飘飘将掌气拍散,又翻手摇扇,扇面白羽在此刻竟变得如精钢般锋利坚硬,同正法剑锋一交击,迸出一连串的火花。 君奉天挺剑直刺,道道剑气飞出,如金色旋风席卷;鬼麒主仰身跃起,闪过这一波剑气,半空身势一转,双足狠狠蹬在君奉天胸口。后者横剑于胸,挡过此击,又顺势扫出一剑。 “身中剧毒,又受重伤,没想到你尚有还手之力……倒是吾小瞧了你。”近身交战片刻,鬼麒主拉开距离,用一种调笑的口吻说道。 君奉天不言。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一招,送你上路!” 话音落,鬼麒主一扬手,鬼扇倏出,半空旋转,带起风雷之声。他踢袍云手,招引邪力,每一个动作都似暗藏玄机。 “夜魅天哭·十荒藏杀!” 心知对手不可力敌,但身后便是挂念,君奉天一步不能后退。他心内暗叹一声,将生死置之度外,浩瀚巨式又起! “天行日月·倒施阴阳!” 他本来一身真气都用来压制体内毒患,如今放开禁制全力施为,暗色的血从他口鼻之中大滴大滴地涌出来,鬓边雪发也沾染血色,看上去颇为可怖。 正邪双式相遇,瞬间爆发无尽余劲,震慑方圆百里,搅动天地变色! 君奉天一式用尽,毒患伤势一起爆发,瞬间再难支撑,失去反抗之力。 鬼麒主好整以暇地步步走近,扇上运气:“昊正五道法儒尊驾,今日殒命!” “死来吧——” 他骨扇高扬,雄力强催,欲取君奉天性命。然而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道女声怒吼: “鼠辈尔敢!” 同时,仙门秘式应声而现,扫荡风云气势而来!鬼麒主防备不及,竟蹬蹬后退六七步有余。 一道熟悉身影,带着满腔孤勇,重重落在重伤的君奉天身前。她一扬手,袖中落下纷纷扬扬的木片。长剑化光现在手中,奚长歌持剑凛立,一身肝胆。 “……长歌?”君奉天看不清那人是谁,但隐隐感觉仿佛是她。 “师尊,你休息罢,这一战让徒儿来。”奚长歌并不回头。 听到的确是她,君奉天不知从哪里升上一股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强撑着一口气,沉声道:“长歌,到为师身后去。” “您已护了我这么久,师尊,现在是徒儿守护您的时候了。” “长歌……听话。”君奉天涩声道。 奚长歌笑笑,说:“我已经违逆师尊不知道多少次了,多这一回也无妨。” 鬼麒主呵呵而笑:“真是师徒情深啊。”他一摇扇,语气忽变:“那就一起留下来吧!” “藏头露尾之辈,诡计暗害吾师尊师弟,纳命来!”奚长歌脚下发力,直冲向前。 鬼麒主面色不变,身形骤退,与此同时,刀者瞬间闪至鬼麒主身前,魔刀退敌。 奚长歌剑快,魔刀更快,更有至极邪力加持,更显凌厉。数番交锋之后,奚长歌稳一稳真气,振剑再出,气势更盛! 恨吾峰手握忉利狱龙斩,身形之快,几乎让人捕捉不到他的刀势。奚长歌双脚稳钉在地,一个铁板桥避过刀风,挺身转势,一掌拍向刀者面门。恨吾峰之前与君奉天对阵,胸口已受狂暴剑气冲击,轮番战斗之下,逐渐感到真气不济。他不欲拖延,竖刀于左,汇聚邪气,要一举定下胜负。 “天煞·孤狼斩!” “来的好!”奚长歌轻喝,旋身再进,上手便是儒剑名招:“天地无量!” 与此同时,半空中乍然晕开墨色波纹,鬼麒主身形瞬显,一道扇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君奉天扫去! 奚长歌一直防备着暗处偷袭,却没想到敌人比她所预计的更加无耻。剑式方出,她猛然定住前冲身形,旋剑斩向鬼麒主,后者不得不临时变招,挥扇抵挡。 与此同时,恨吾峰也已仗刀来到近前,魔刀凌厉斩下。奚长歌欲回剑防御,已是不能,却见君奉天忽然长剑一横,划出惊天剑气,挡下这磅礴一击。 他真气一动,毒患冲击心脉,再度呕红。 高峰之上,正在观战的殷墟帝少满意地鼓掌,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这出戏可真是越来越精彩了……关键时刻居然来了一出英雄救……啊,君奉天老爷爷头发眉毛都白了,这应该叫什么?美女救白胡子老头吗?” 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他也没胡子,那就勉强算一个美女救英雄吧。” “戏已经看够了,演员该谢幕了,再演下去观众都要觉得厌烦了。”他继续道,“乐大哥,不如你再去助一掌,为我取君奉天之头颅来吧。” “固所愿,不敢辞也。”乐寻远道,随即纵身而下。 君奉天拄剑喘息,指间淌着沥沥鲜血。奚长歌依旧立在他身前,身影坚定如磐石,不动不摇。 “尘浪埋骨乃是冥冥之神亲自为君奉天指定的坟墓,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一道本已离开战场的白色身影再度现身,带着一种虚伪到令人恶心的怜悯说道:“不过徒增牺牲而已。” 鬼麒主声音含笑,话语中透露出他的势在必得:“你可以明哲保身,也可以三人同死,你选哪个?” “想杀师尊,先问过吾手中听道!”奚长歌咬牙,狠狠地道。 “那便共赴黄泉吧!” 方才一番交战,奚长歌心下明了,她虽然功力大有突破,但只身对上持魔刀者与鬼面人,已是十分艰难;如今再交手,场上又多了一名不知深浅的白衣人,胜算更渺。但她宁死不退,苦苦撑持。 数个回合过后,奚长歌身上已是伤痕累累,鲜血痛楚激得她凶性大发。她自知不敌,抹一把脸上的血,朝敌人狰狞一笑。 “你说的对。”奚长歌仰天长啸,气贯天地,顿时气势层层攀升,整个人金光覆身,如一道金色圣剑,斩破苍穹! “那就同归于尽吧!” 话音落,真气提运已到极致。无尽天地正气化作长剑,尽皆倾注到她的身上,正是那日她未能完成的“天始归元!” 三人一见她有鱼死网破之心,顿时也不敢大意,极招纷纷上手。这一次奚长歌的“天始归元”用得堪称完美,但面对当世三大高中,仍是不能匹敌。她早有预料,不慌不忙,举剑向天,再度向天地借力。 “不可啊!”君奉天悲吼一声。每吐出一个字,就有点点鲜血从口中溢出。 君奉天一直相信奚长歌在修炼一途的天赋,因此将自己毕生所学对她倾囊相授。甚至是高深至极、远超徒弟修为水平的仙门秘招,他也讲解过其中包含的大道至理。后来奚长歌在修行之道上一蹶不振,他期待了很久她的思想转变、凤凰涅槃,但奚长歌倔强得简直像头驴,钻进牛角尖就死不回头。后来,他对奚长歌也只有一再的失望,以为再也不能看见她斩除心魔、解开执念。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护她一辈子的打算……却没想到,如今竟要这个不成器的徒儿豁命救他。 “向天借剑!”奚长歌沉喝出声。 她双臂一展,听道向天飞出,金风吹荡。 “千钧一剑乾坤荡——”她双足陷地一寸,天地间充满了巨大压力。 “玉宇澄清万里埃!”金风席卷过境,所到之处邪氛尽散。她手中所握长剑散发着夺目光芒,竟一时倒转日月,颠倒阴阳,霎时黑云散尽,大地重见天光! 无边寂静,席卷一切。 “羽阳……活下去。”一片沉寂之中,一柄金色小剑忽然出现,在羽阳身上当胸穿过,吸纳他体内大半毒素。奚长歌瞬间脸色苍白。 “要做一个好徒弟,好好修炼,侍奉师尊。”奚长歌说。 “……不要学我。” 她轻飘飘一掌,带着柔劲飞向师尊师弟,将失去战斗力的两人一掌一个,远远送出战圈。她知道,师尊尽管毒伤交加,也定能把濒死的羽阳带回宗门,羽阳也一定能顺利解开剧毒,然后好好活下去。 君奉天最后朝她投出了深深一眼,一双虎目含悲,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天地间金光渐淡,黑暗重临。她以长剑支撑身体,脸色惨淡如金纸,唇边淌了细细的一条血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喉咙里忽然发出低笑,然后笑得越来越猖狂。 “你们这么多人,阴谋诡计齐上,又是用毒,又是围攻,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君奉天消失在眼前。生气吗?耻辱吗?真是一群废物!”奚长歌指着他们,笑得无法无天。她一边笑,一边有血止不住地从她口中涌出来。 “不得不说,君奉天的徒弟,的确有些本事。”鬼麒主道,“报上姓名,好让我知道今日所斩何人。” “我、是、你、爹!”奚长歌瞪着鬼面之人,恶狠狠地说。 永夜剧场。华丽无双的永夜剧作家手一招,黑色剧本瞬间出现在手上。“看来君奉天死期未到,这一次真是令吾意外啊。”他敲敲笔杆,又在剧本上添了几行字。 “傀一。”他合上剧本,唤了一声:“那名女弟子死了吗?” “死了。” 小丑傀一侍立一旁,恭敬地答道。 “鬼麒主、恨吾峰和乐寻远皆是当世高手,君奉天之弟子虽然武功高强,但能挡他们一时三刻已属侥幸,牺牲实属必然。她现在已经被鬼麒主毙于掌下了。” “不错。”永夜剧作家权杖轻轻一振,招来白驹金车,撩袍踏上车驾。 “那便把她的尸体为我带来吧,我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正道娇花卷完结啦~ 接下来随缘更新魔道卷 魔道卷的正式卷名叫“操偶师操偶操偶操偶” 或者 “有人在布袋戏世界演木偶剧” (应该能看出来是跟地冥有关的剧情吧……?) 具体更新频率……取决于这篇文有几个人看吧(笑哭) 我要继续开心看剧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章 救命!有人在布袋戏世界演木偶剧! 不知昏迷了多久,奚长歌一丝意识缥缈回笼。她只觉自己身体飘飘摇摇,仿佛陷在柔暖的云团之中,浑身轻飘飘的没个落处。 她努力睁开双眼,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橘色长发的美丽女人,正低头不知在她身上做些什么。她挣扎着想要动一动,可是手脚都软绵绵的,怎么都抬不起来。 似是发觉了她的苏醒,美女撩了下长发,一只手拈着针线,一只手食指竖在秀丽嫣红的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接着,奚长歌听到一个温柔的男声:“别动,眩者正在为你修补肉躯。” 哦,是这样啊……她没注意到那人用的词是“修补肉躯”而不是“治疗伤势”,只是反应过来,面前原来是一位面容秀媚的男子。 然后她就再度陷入了沉睡。 奚长歌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正在下棋,已经走到了死局,她拈着一粒黑子冥思苦想,却始终找不到破局之路。 这时候,棋局对面传来一道含着淡淡笑意的男声:“别想了,你已经没路可走啦!” 她抬起头,想看看跟自己下棋的人是谁。可是对面的人仿佛被一团白生生的雾气包裹着,看不清身形脸孔。 对面那人又说:“多挣扎几步也是一样的结局,认输吧,我都允许你悔三次棋了。” 她怎么可能做悔棋这种没品事啊!奚长歌刚想反驳,忽然间想到,嘿嘿,她原本就是这种人来着。 “这棋没法下了!棋谱上教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奚长歌好生气,觉得自己被书本骗了。 “棋路有千变万化,不能拘泥一途。今日就先下到这里吧。”那人说。奚长歌听见他收棋盘的声音,哗啦哗啦,棋子碰撞之声清脆悦耳。 “好吧好吧,我回去要再翻翻书,下次一定能多撑几个回合!”奚长歌无奈地把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盒,眼睛又亮起来:“你饿不饿?我知道有家店新出了一种点心很好吃,清淡不腻,很适合你的口味。” “你昨日不是说想吃卤鸭脖?这会儿左右无事,不如一起去上次的那家店吃饭吧。” “好呀!” 那人很自然地挽住了奚长歌的手,这让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她很少会牵着别人的手走路,更何况这是一个男人。可是那声音令她感觉太过熟悉和亲昵,这只手又是这样的温暖,给她带来无尽的安全感。她用尽了全力去看,可是只能隐约看到那人披散在背后的白发。 “……师尊?”她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人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奚长歌平日里几乎从不曾见过的温柔笑意,略带嗔怪地说:“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改不过来口啊?” 看清的确是他,奚长歌才放下心来,心里也在暗暗嘲笑自己患得患失。过去多少年了,有些时候她还是不敢置信,师尊居然成了她的道侣。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不肯叫出那个称呼,而且光是想一想,双颊就飞起了红晕。知道她害羞,君奉天也不再勉强,说道:“那就走快一些吧,待会儿过了饭点,鸭脖可能就买不到了。” 永夜剧场。 奚长歌背着剑,恭恭敬敬地立在边上。地冥打量着自己最新的作品,心里很是满意。 就是太粗糙了,地冥想。装束太朴素,甚至不大像个姑娘,跟永夜剧场一贯的华丽神秘风格不太搭配。不过这也没什么——一个优秀的角色,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才行的。 “你还记得君奉天么?”地冥问。 “记得。”奚长歌回答道:“我师尊嘛,平时天天揍我的。” “很好。那其他的人和事呢?” “都记得。”奚长歌说。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奚长歌在心里悄悄吐槽了一句,耶,我才没死呢,略略略。 吐槽归吐槽,面对地冥她不敢大意,依旧姿态恭谨地道:“记得。是为了救君奉天和羽阳,被鬼麒主所杀。” “是啊,为了救君奉天,真是令人感动的师徒情谊啊……”地冥微微一笑,一挥手,华丽的永昼之琴顿时出现在他身侧。 “来听眩者弹奏一曲吧。”他放下权杖,坐在琴凳上,声音里好像掺了蜜糖:“感受来自冥冥之神的恩赐,然后,为吾杀掉君奉天。” “是。”奚长歌眉心浮现一抹暗红的魔纹印记,又瞬间消逝。 尘浪埋骨。冷风萧索,枯叶旋飞,荒野遍无人迹。只有凌乱的碎石、催折的草木,透露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羽阳已经把战场找遍了,连每一寸沙石草皮都恨不得翻开来看,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师姐的踪影。 “师姐!师姐!奚长歌,你在哪儿!” 他找见一些破碎的布料,找见战斗中被气劲撕裂的剑袋,找见狼藉地面上一片一片的血迹……可是他却遍寻不见奚长歌的踪影……哪怕只是尸体。 他苍白着脸,双腿软得简直撑不起自己的身体,可是还是执着地不愿停下脚步,想着也许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就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奚长歌!你给我出来!”羽阳冲着苍天嘶喊,滚滚热泪夺眶而出。 最后,君奉天把气空力尽、又因为体内毒患未清而差点晕厥过去的弟子带了回去,叫人看好他,伤好之前不许他再出门。 逆鳞之巅的天地大战已经落幕,仙门旧事和武林杂事又纷至沓来,每一件事都须得他全神应对。玄尊之事还可暂且按下,但解决冥瘟之患却是刻不容缓。在此关头,又传来了寄昙说入魔的消息。人中之龙的事情由天迹和人觉处理,而在冥瘟的问题上儒门只好另辟蹊径。在鬼麒主的阴谋之下,墨倾池为解救邃无端而壮烈牺牲,儒门又失一位栋梁。 有时候君奉天想,奚长歌或许还没死,毕竟他把尘浪埋骨整个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找到她的尸体。可是这样侥幸的念头着实不该有。向天借剑这样的禁招,远不是奚长歌所能掌握的。为了借取万古剑意、天地之威,她在那一招里便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便如同一块良材,也许生长时日够久,可以化作巨树遮天蔽日,但是她选择早早地将自己燃烧殆尽,才为他和羽阳挣得那一线生机。 曾经他如同一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人。虽然孩子从前总是不很省心,可那份羁绊之情,却不是时间可以消湮的。他一直盼望奚长歌能突破自己,不为迷障所困,明彻自己的修行之道。她该是挥剑惊世叱咤风云的青年才俊,不该困在一方小小的世界里挣扎不出。 如今她终于做到了。 又过了几日,他在圣葬骨林为奚长歌立了墓。从此往后,奚长歌就如同此前为匡扶正义而牺牲的所有正道群侠一样,只活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虽然她的棺材里其实只放了一个破旧的剑袋,但是羽阳哭得很伤心。他暗暗立誓,一定要找到师姐的尸体,一定要为她报仇。 可是君奉天连悼念她的时间都没有,当夜,玉离经就亲自来闯昊正五道,请他和凤儒相助解决冥瘟之患。 羽阳伤好之后也没闲着。他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与邃无端联手调查魔刀和鬼麒主相关之事。平时他一有时间,就专注于精进自己的剑上修为,抓紧一切时间修炼。他再也不想发生那样的悲剧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以那样的方式,再一次见到奚长歌。 为除冥瘟祸患,血巢螟窟之外,凤儒法儒两位尊驾携玉离经、邃无端、羽阳等儒门众人如约前来。二人正欲入洞,忽闻天际龙马嘶鸣,一抬头,正看见白驹引金车,冲破夜幕飞驰而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疏朗诗号声: “永夜是映照永生之光;洗礼万民,荣耀殿堂。” 倏而,白马化光消散,金车上走下黑发执杖的优雅剧作家。 “法儒大人,我是不可能让你们轻易如愿啊。” “地冥!”君奉天眉峰一蹙,正法在鞘中清鸣一声。 “今日,无人能阻挡君奉天之脚步。”他向前一步,冷然道。 “哦,那若是再加上吾呢?”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诗号,森森响起: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随着诗声落下,一柄白骨扇带着无匹气劲破空而来!君奉天冷哼一声,剑未出鞘,一道锋利剑气就已爆发而出,轰然一撞! 砰—— 羽扇倒飞而出,落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鬼麒主自墨色中踏出,轻摇羽扇:“一对二,果然胆识过人。” 先有地冥现身,后有鬼麒主强势挡关。紧随其后,小丑傀一以及天织主、冷飘渺等精灵亦率领傀兵大军浩荡来到。在场众人见状,不由得心头皆是一凛,知道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君奉天当机立断,将冥瘟解药抛给玉离经,道:“主事,劳你和凤儒等人直接杀入。” 玉离经心头一震,不由道:“尊驾!” “地冥二人交吾。” 时机已不容犹豫,玉离经心下明了,道声:“是!”接过解药便同凤儒毅然离去。 法儒无私以一对二,与此同时战局双分,天织主等人率傀兵对上邃无端、羽阳等儒门才俊,暗中更有噬人杀影,伺机收割人命。 地冥见状,不由笑道:“法儒大人,你真是好大胆!” 鬼麒主亦道:“同时对上我们两人,君奉天,你胜算在哪里?” “一试便知。”君奉天不欲多言,指引玄气,脚踏法印,上手便是仙盟三大禁招之一:天荒尽绝! “动用此招,是打算同归于尽么?”地冥道。 鬼麒主同地冥并肩而立,嘿然一笑:“可惜,英雄的下场只有可悲。” “吾非英雄,只看谁有与吾玩命的胆识。” 真气在身前划出界限,君奉天冷冷注视眼前两人,浑身上下真气鼓动,蓄势待发。 闻言,地冥长笑一声:“很好!”转而对鬼麒主道:“你我二人同时过线,分散他之内力,如何?” 鬼麒主道:“正有此意。” 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下一秒,二人同时纵身而起、越过界线!但见君奉天不闪不避,似是早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手中律典化消,运气举掌同时对上双魔。四掌交接一刹,只见界限成圈,将三人都封在了赤色气圈之内! 地冥、鬼麒主皆是心下一沉,没有想到君奉天竟然是抱有鱼死网破之心。此时再退已是不及,法儒无私请君入瓮,巧设烽火必死之阵,地冥二人无法从阵中破局,只能跟他耗到分出生死。 另一处战局,邃无端、羽阳等人一对天织主等精灵族众将士。羽阳认出这是那日围攻师尊的精灵之一,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将她留下来,想着最好是能擒到活口,逼问师姐的下落。天织主运出炽雷刀,顿时雷霆动荡、电闪烁烁。冷飘渺、惊雷尊等人在外围掠战,对上邃无端,一时间无数剑气纵横肆虐,直战得草木催折,飞沙走石。 而在外围,小丑傀一所率之傀兵不畏死伤,而且杀之不尽,儒门弟子纵是武艺高强,刚一对上也吃了不小的亏。不过一时三刻以后,倒也渐渐稳住了阵脚。 羽阳便不再关心外围战局,专心对付天织主,愈战愈勇。一时间耳边刀剑铮纵之声不绝于耳,天织主身上仍有旧伤未愈,交战一久,便觉得胸口气血不停翻涌,气力难继。 正当羽阳越逼越近,打算一鼓作气击败天织主时,忽然,一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纵入战场,凌空一击,挡下羽阳必杀一剑!双剑交击,激扬剑光照亮了对手面容。羽阳抬眼一看,瞬间大惊失色,脱口喊出:“师姐!?” 只见对面之人散漫一笑,紧接着,他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连闪的剑光逼得步步后退。 羽阳心下大乱,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很快就要不敌。无论面对的敌人到底是谁,他沉下心来,足下立定,以攻代守,奋力挥剑斩向来人。 眼看羽阳来势汹汹,奚长歌不得不收剑回挡,这才给了羽阳打量她的时机。 头发、眼睛、衣物、甚至听道之剑……眼见种种,无一不彰显此人正是奚长歌无疑。可是……可是怎么会?她不是死了吗?她怎么会跟自己拔剑相向呢? “师姐?”他又喊了一句。 “喂喂喂,打架的时候这样走神,可是会挨揍的啊!”奚长歌眉眼里带着笑,下手却毫不留情。 “师姐,你没死!你怎么会——”羽阳一句话未完,迎面又是数道剑光斩来,他不得不全神应对。 奚长歌挥剑逼近,同天织主左右夹攻。这二人功力都不在羽阳之下,他又顾忌师姐的安危不敢全力以赴,你来我往之间顿显支绌。 “跟你讲多少次了,”奚长歌出招之际,竟还有闲心讲话:“战斗中不全力以赴,吃亏的一定是你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我早知道你对我下不了手的,毕竟你是我最亲爱的师弟嘛。”奚长歌笑道,一缕剑风朝羽阳手腕疾刺而至,逼得后者不得不收回劈向天织主的一剑,转腕变招,又再度跟奚长歌对了一剑。 “师姐,这不是你!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羽阳大吼道:“你醒醒啊!” “废言!”天织主冷哼一声,不欲缠战,炽雷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带出雷电之痕,极招上手! 见状,奚长歌也不再保留。“既然下不了手,那就——死来吧!” 她厉喝一声,右手一张,长剑飞出,金光灿耀,正是往昔所学的仙门武学。 “天极圣印!” 就在三人极招将碰之时,天外忽然传来千道剑影,疾飞而至!剑光如山海倾倒,不可匹敌。奚长歌见势不妙,心思电转间,瞬间收剑飞速后退。这样一来,天织主首当其冲,瞬间受创。剑光冲散战局,精灵大军纷纷退却。 “嗯……这才该是吾上场的时候呢。”奚长歌暗道。 “……师姐!”羽阳再次呼唤,想要抓住她,但无尽剑光横亘在他们之间,将战场一分为二。他只来得及看见奚长歌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随即就化作了暗色光影,消逝不见。 “……该死!” 君奉天、地冥和鬼麒主三人对峙已久,耗力甚巨,赤色光圈却不曾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地冥鬼麒主二人已心生不耐,想要速战速决,却苦于无法脱身,只能陪君奉天玩命。 僵持之时,忽见天边千道剑光,呼啸而来!剑光洪流如排山倒海,瞬间就将光圈冲散,地冥和鬼麒主这才觑机急退。 君奉天在之前的对峙中就已经消耗了大量的内力,如今剑阵被破,他亦受到不小的冲击。眼见对手撤退,他踉跄后退几步,忽然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师尊,师尊你没事吧?”那人焦急地道。 乍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熟悉声音,君奉天心神剧震,下意识地回头。但还未及看到人脸,他突然感到胸口一凉。 一柄带血的长剑穿胸而过。 君奉天反应不可谓不快,反手一掌就印在来人胸口。但他提掌仓促,那人又似是早有准备,虽然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却没受到什么伤。 “唉呀,师尊,您就是这样对待好久不见的徒弟的吗?”奚长歌明艳的眉眼间写满了假装出来的委屈。 “长歌……?”君奉天眼神无比冷厉,一挥剑,剑尖直指奚长歌:“地冥对你做了什么?” “啊,才见第一面,您就要拿剑指着我吗?”奚长歌一脸严肃,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叉:“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们俩之间绝对是清白的!” 她脸上还带着一点娇嗔,但这张脸配上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怎么看怎么不可信。 “长歌,回头吧。”君奉天缓缓放下剑,空着的那只手捂住自己胸前的伤口,看着这位让自己感到无比痛心的弟子:“你现在改过,吾尚能留你一命。” “是吗,恐怕被我所杀的那些儒门弟子不会同意的吧。”奚长歌笑得明媚,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觉她眼里只有一片冷漠。 “你杀了儒门之人?”君奉天问道。 “师姐!”精灵大军退去以后,邃无端、羽阳等人也赶来同法汇合,正巧看到这一幕,羽阳不由得惊叫出声。 奚长歌看了羽阳一眼,漫声道:“不错,你可以问一下自己的乖徒弟——啊,我是说那一个。”她指了指站在远处不敢近前的羽阳。 “我不相信,师姐,你是不是被他们威胁了?”羽阳咬牙,气得眼眶通红:“我不相信你会伤害自家人,我不相信你会伤害……”他目光触及到法儒胸前的血迹,声音一下子弱了下来:“……师尊……” “吾生来便是为了杀儒门之人 。”奚长歌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刚刚说出口的话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 “……这不可能……师姐她一定是被坏人控制了!”羽阳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是不是地冥在背后操控你?怎么样才能救你出来?” “受人操纵而犯下恶事,这样的罪业不应当由你来承担。”君奉天道。 但是奚长歌对此的回答仅仅是嫣然一笑,收剑回鞘。 “师尊,师弟,你们保重。”她道,身形渐渐虚化:“这次只是来跟你们打个招呼,让你们知道我还活着。下一次,便是不死不休了。” 眼看着奚长歌身影消失,羽阳急追而上,却也留不下丝毫光影。君奉天脸色阴沉,却不再言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师尊……”羽阳欲言又止。 邃无端自认为那是法儒一脉的家事,他不便多言,于是只是立在一旁安静如鸡。君奉天皱了皱眉,道:“此事回去再议。你们各自有伤在身,便先回德风古道吧。我留在此地,接应主事和凤儒。” 众人皆无异议,只有羽阳在离去之前,望着奚长歌离去的方向,沉重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得好痛苦……这段剧情是从原剧抄的 如果发现对白很熟悉……不要怀疑自己,那就是原剧的剧情和对白(跪) 这两章剧情都是勉强写的,本来只想开个车车,但是我就是那种为了一点肉疯狂往里面填剧情的人呜呜呜呜呜 第11章 人偶的自我修养 “师尊,今天山下有集市诶。” 这天,奚长歌一起床就冲过来缠君奉天,要他跟自己一起去赶集。 “师尊你久居山门,已多久不曾见识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了?现在天气正好,何不随我一同出门走走看看呢。”奚长歌亲昵地扯着君奉天的袖子,把下巴搁他肩头上。 “……”虽然不久前,他才跟奚长歌一起去抢过鸭脖吃过点心,但是君奉天懒得反驳。毕竟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奚长歌都会有无数个理由来搪塞。他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别忘了带钱。”他凉凉地道,“也不要看到某些书店就走不动道——儒门书库内藏书万卷,卷帙浩繁,怎没见你成天泡在里面出不来?” 奚长歌讨好一笑:“好好好,我保证不像上次那样了。你放心,这次我钱有带够的!” 她心情肉眼可见的明媚,拖着君奉天的衣袖大步朝前走。后者无奈一笑,也只能随她去了。 山下每月逢十有集,此时日到中天,正是集市上人最多的时候。千般暄噪,满目熙攘,大多数摊主都推一辆小车,拿来贩卖的货物林林总总都码在车上,乱中有序。里面有裁布制衣的、打酒卖肉的、卖竹编筐篓锅碗瓢盆的,还有卖水煎包、炸油条、煎香肠、煮粽子等各类小食的,也有人抱着筐篓,到处兜售便宜的零碎物品,杂七杂八的吆喝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 不知道怎么回事,奚长歌没走几步,目光忽然间被一家店门口张贴的告示吸引了过去。在目光触及告示上图画的瞬间,她蓦然瞳孔剧震! ——震惊!时隔多年!兰陵不谢花太太竟然出新书了! “怎么了?”君奉天察觉到她的不对头,轻声问了一句。 这……我……这……奚长歌想起来她下山前说的话,着实不太好意思这么快就食言,一时间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君奉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兰陵不谢花?又是你喜欢的作家吗?” 奚长歌远远地望着那张图,眼中含泪。她总不能说是这位作家已经太久不出新书了,以至于她这样的老书粉一度以为对方不是死了就是退隐了。毕竟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江湖里,每天死个把人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所以为了支持太太重出江湖,她完全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这就想冲上去先买上十本八本再说。但是兰陵不谢花的尺度实在是太大了……她很确定身边的人绝对接受不了这个东西。 迟疑了片刻,她握紧君奉天的手,忍痛答道:“不认识,不知道,可能是哪个过气的不知名作家吧。” “要吃水煎包吗?”君奉天看透了一切,但是并不想拆穿,于是指了指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小摊问道。 “要!”奚长歌化悲愤为食欲,斩钉截铁地答道:“咱们不是还没吃早饭呢,不如再买碗豆浆或者粽子,就当早饭中饭一起吃了。” “……吾吃过早餐了。”君奉天说。 “老板,来一份水煎包!”奚长歌脸忽然红了一红,君奉天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扬声道。 做水煎包的老板立马拖长了嗓子回应:“好嘞!水煎包一份五文钱!”他手脚麻利地把水煎包用油纸包好,笑容满面地递给君奉天。 “那咱们俩吃一份就好了。”奚长歌假装自己无所畏惧。 君奉天把钱放在油腻腻的桌子上,顺手把包子递给奚长歌:“那你先吃着,我去给你买豆浆。” 君奉天买好豆浆回来,刚走到水煎包摊位上,就被一个卖花的姑娘拦住了。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岁,声音很甜,笑得也很甜:“先生,给夫人买朵花吧,您瞧,这花可新鲜啦!”虽然日头都已经升起来了,她筐里的鲜花却还凝着点点露珠,看上去煞是可爱。 奚长歌探头探脑,听见了这话,不由得抿着嘴笑。 “是啊师尊,给夫人买朵花吧~”她也学着那小姑娘的声音,甜腻腻地说道。 “唉呀,不好意思!”小姑娘听见这话,忽然脸上写满了抱歉:“我以为您二人是夫妻呢,原来是师徒啊……真是冒犯了。” 她道完歉,又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小声嘀咕:“也是啊,你们一个人白头发一个人黑头发,怎么会是夫妻呢,唉呀,真是对不起!” 奚长歌脸上难得地有一丝羞窘,倒是君奉天闻言仍面色不变,神色自在地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了那枝花,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铜钱:“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夫妻,只不过夫人的确比较年少罢了。” “你说对吧?”他把这枝花递给奚长歌,眼里噙着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是,奉天。”奚长歌老老实实地把花接过去,感觉自己好像脸在烧。 就算是道侣之契定下以后,她也很少这样叫君奉天,只在外人面前会这样称呼,平时仍然是“师尊”“师尊”地叫,丝毫不觉得羞耻。 不管怎么样,姑娘花是卖出去了,捏着铜子心满意足地离开,开始新一轮的叫卖。 “师尊师尊,你被骗了。”奚长歌一脸严肃:“我刚刚看到她往花上洒水了!” “倒是个给花保鲜的好法子。”君奉天微微一笑。“虽然你我现在青丝白发,不过时日消磨,白云苍狗,吾相信仍能伴你到霜雪满头。” 奚长歌纵是脸皮够厚,乍听到君奉天这类似表白的话语,还是忍不住感到羞涩。为了掩盖心里的不自在,她笑道:“说的是,不过师尊现在头上的确太过素净了……不如让我把这枝花给您簪上。” “诶师尊你不要跑!我就给您插朵花而已!会很好看的,相信我!” 要杀君奉天,实在是太难了。纵然她已经把冥冥之神赐予的血闇之力运用到如挥臂使,但是比较一下双方的实力,奚长歌不认为自己对上君奉天,会有半点胜算。 也许君奉天会看在曾经的师徒情谊上,不会对自己轻易下杀手。不过万事绝不能心存侥幸——若是再死一次,这世上可就真没人能救得了她了。 于是奚长歌决定向地冥的傀儡二号求助。毕竟,他是她所知的地冥手下里最有脑子的一个了。 “杀君奉天?这也太难办了。恐怕只有冥冥之神亲自出手,才能了结他的性命。”殷墟帝少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着奚长歌,不过并没有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眼神?嫌弃吾脑子不好使吗?”奚长歌恼羞成怒,习惯性地想要跳起来拍他脑袋。 可是眼前的人已不是那个会乖乖让她拍头的师弟了。殷墟帝少侧身闪过,继续道:“但是要毁掉一个人的方式,可不止一种。你杀不了他,完全可以让他身败名裂,被万众唾弃。当儒门在世间的声名不再,当法儒二字成了百姓口中唾骂的对象,这岂不比杀了他更能让冥冥之神感到欣喜?” 他眼中闪着恶毒的笑意。 奚长歌以拳击掌,豁然开朗:“说得对!就这样办!” 她跟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真是好手段啊……元争望着奚长歌离去的背影,心想。前几日这人还在为君奉天而豁命拼杀,让他计杀法儒之局功亏一篑,如今却完完全全地成了地冥的傀儡,费尽心思只为取君奉天的性命。思及此,他不由得冷嗤一声:人世间所谓情义爱恨,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日,玉离经和凤儒二人成功杀除了血螟之祖,同君奉天回返德风古道。虽然了结了这桩苍生大患,君奉天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之色。回程中玉离经身负重伤,而且凤儒在侧,他也不便多问。 但是战中奚长歌现身,并且同天织主一起对战羽阳一事,是很多儒门弟子亲眼目睹的,玉离经伤还没养好,就已经把此事的始末了解了一遍。 他本来想找君奉天私底下沟通,却没想到在战后的复盘会议上,来自仁圣明宇的慎恒之直接把这事摆到了明面上。 “当时战局之中,吾虽被数名精灵围攻,却也听到贵派弟子公然反水,和地冥站在同一阵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主事给一个说法。”慎恒之怒气冲冲。 “此事究竟真相如何,还有待商榷。”玉离经沉着回应,“奚长歌乃是法儒座下大弟子,曾为儒门立下汗马功劳,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投身魔道。况且日前,她是因为豁命救人,才会失去下落,我们甚至以为她早已牺牲。前日战时,她忽然出现在血巢螟窟之外,其中必有蹊跷。” “希望玉主事查明真相以后,可是要给众多牺牲在此战之中的儒门弟子一个交代。”慎恒之阴阳怪气道。 此时,忽听粹心殿外传来冷沉一声: “吾之弟子,绝非滥杀无辜、甘与魔道同流合污之人。” 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殿门口,正看见法儒无私手持律典,傲然踏步而来。 “法儒尊驾,德风古道这是要自遮家丑、公然护短吗?”慎恒之道。 “慎言!”君奉天一眼横过去,对方瞬间噤声。 “有关此事,吾建议主事派遣专人彻查,查出真相,秉公处理。若奚长歌当真有罪,正法剑下绝不容情。若她是遭人陷害,君奉天也绝不会放过幕后操纵之人。” 玉离经本来还有些担忧,但一对上君奉天坦然的眼神,顿时心下大定,说道:“那便如尊驾所言,此事交由楼千影负责调查,德风古道必给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慎恒之冷哼一声,但也没再多言。他并不是故意找茬,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他想着尽快回门派将血螟和儒门逆徒之事禀告掌门,就没有再多做纠缠。 “既然尊驾和主事已经敲定主意,吾就先回仁宇明圣静待佳音了。查清事实之后,如若真是儒门弟子归入魔道,还望主事不吝清理门户,切勿徇私枉法。” “那是自然。”玉离经点头道。 回头再望君奉天,只见后者神色不动,面如磐石,目似深渊。 最近几日,德风古道接连接到消息,其治下的其各儒门支脉不断遭受神秘攻击,有些弱小的门派甚至被一夕灭门!听闻此事后,玉离经派出修为高深的儒门子弟前往查探,却发现现场余劲至清至圣,完全不似妖魔之招。 “倒像是……”粹心殿上,回报的儒门弟子迟疑了一下,说道:“儒门武功。” 玉离经眉头皱得死紧。他内心有些想法,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因顾及过往情谊而有些难以出口。但此事关系儒门各支脉弟子安危,凶手绝不能轻放。 同在殿上的羽阳见状,一步跨出:“让我去调查此事吧。” “这……”玉离经有些犹豫。 “吾对儒门武功和仙门招式都颇有了解,武功也足以自保。鬼麒主一事暂由邃无端全权负责,此案交吾,主事也可放心。”羽阳虽未明言,但是玉离经很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案件尚未查明之前,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玉离经道,“奚长歌之事,已有楼千影负责调查,你暂且耐心等待。” “主事,我知道你所虑为何。”羽阳镇定地说道:“但奚长歌是我师姐,若她真的沦为魔道,肆意为恶,乃至屠杀同门,于情于理 ,我必不可能袖手旁观。” “也好。”玉离经决心下定:“吾相信你自有分寸,若是真到了极端地步,为守义护生,你心中当有取舍。” “是。”羽阳握了握拳,答道。 江湖传言,盛世归圆之盟主为除冥瘟之祸,向儒门求助,但是德风古道之人为一己之私,拒不出手,盟主轩戎元争无奈之下,只好独对血螟虫祖,豁出性命才将其斩杀,而自己也身受重伤。 与此同时,又有流言说,昊正五道之法儒尊驾轻纵门下,任由弟子在江湖为恶,肆意杀人,犯下众多凶案。若有质疑者,凶案现场的留招便是铁证。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同时通晓儒门武学和云海仙门秘招,那非学贯儒道的法儒一脉无疑。 君奉天由于分心寻找奚长歌的下落,对此等流言蜚语无心在意。但来自盛世归圆的问罪之人,却直接大张旗鼓来到了德风古道,要求儒门主事给他们一个说法。玉离经虽然八面玲珑,面对这样的阵仗不惊不避,但既然此事是因奚长歌而起,君奉天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此时,羽阳也来到了第三处凶案发生的地点。 跟前面两个门派一模一样的遭遇:一夕灭门,门人四散,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都纷纷逃往其他儒门支脉避难。原本书声琅琅的门派庭阁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到处都是鲜血残肢,惨不忍睹。 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其所用剑气却是一股浩然正气,清圣无比。两厢对比之下,羽阳感到分外荒唐。 “莫非真的是你吗?”他检查完现场,心中已模糊有了答案。“若真是你做下这一切,你要我该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这些无辜受难之人?”他喃喃道。 他为这些枉死之人一一收殓安葬以后,便准备动身往下一处地点,继续追查凶手的下落。突然,一道剑光自天外射出,强势袭来!羽阳心中警戒顿生,移步闪避。他定睛一看,只见一柄熟悉的长剑,正稳稳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师姐?”他脱口而出。 “你看,我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但是还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你为他们安葬之后我才出场。”奚长歌吊儿郎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一转身,就看见对方抱着双臂,倚在他刚刚树好的墓碑上。“怎么样,师姐是不是还像你记忆中的一样善良?” 她坏心思地朝羽阳抛了个媚眼。 “那么这些人……真的都是你杀的?”羽阳抬手按剑,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奚长歌完全没有反驳,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引你出来啊!”奚长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看,师尊我肯定打不过嘛,而且儒门那么多高手,就算师尊不出手,只要随便来几个,我都没有好果子吃。柿子都要捡软的捏,权衡之下,我当然要挑你下手啦。” “就为了这个?”羽阳感到十分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你就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啊!” 奚长歌道:“可我现在是反派啊师弟,你先搞清楚状况好不好?反派都是要杀很多人才能合格的。” 顿了顿,她又皱眉道:“其实,杀人也蛮无聊的……你知道吧?杀得多了,还有点膈应。”她搓了搓手臂,好像着实有点起鸡皮疙瘩。可她脸上的那种漠然神态,却让羽阳悲愤异常。 “这不可能是你,奚长歌!你曾经为救人而置生死于度外,为保护同袍而奋不顾身,怎么会变成杀百姓如屠猪狗的魔道败类?”羽阳怒极恨极,忍不住提剑便攻。 奚长歌见他来势凶猛,不敢强撄其锋,手一扬,听道之剑飞起,半空中一声鸣响,自羽阳身后强袭而来。后者拧身回击,前行之势不停,身子转了一圈,顺势削向奚长歌。 奚长歌足尖一点,飞身踏上他剑尖,一个借力,顺手接过了朝自己飞来的佩剑,落地时和羽阳硬拼了一记,尖声叫道:“小心!你刚刚才刻好的墓碑,可别一时冲动再给人炸了!” 眼前的人一边用羽阳最熟悉的的口吻插科打诨,说贱兮兮的话,一边招招凌厉,式行极端,偏生出手还是正宗的儒门武功,这他心中更加悲愤。 “行儒门武道要清正仁义,练仙门武学凭的是一腔浩然正气,吾不相信,能用出此等剑招的你,竟会有朝一日沦为魔物!”羽阳格开奚长歌斜刺来的一剑,咬牙道。 “凡事不要只看一面。”奚长歌语重心长地道,仿佛她还是从前那个师姐,教育她傻乎乎的师弟:“不学好儒门仙门的武功,别人怎么会相信我是法儒的弟子呢?” “所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抹黑儒门!”瞬间,羽阳心下明了,却无可奈何。“你杀这么多人,就为了败坏师尊的名声?” 羽阳心中杀意骤升,不顾奚长歌的进逼,出剑越来越险、越来越凌厉。可是面对奚长歌这张脸,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杀手。 “其实我也不想的。”奚长歌险险躲过一剑,身上还是添了道伤口。她可怜兮兮地说,“但冥冥之神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光用儒门仙门的武功,这样看起来的确不太像反派。”交战多时,奚长歌发觉单凭这样的实力,很难保证把羽阳留下来,于是决定揭露自己的一张暗牌:“那就来试一试反派的特色吧!” 话甫落,她身上忽然涌现强大的血闇之力。在这股强大的气劲之中,儒门的仁正仙门的清圣转眼俱化虚无,剩下的只有魔氛狂涌!重生以来的奚长歌,第一次以真实面目面对这个世界,她身处无边血闇之中,眉心暗色血纹浮现,笑得张狂如同恶鬼。 “这……”眼见所见这一幕,远远超出了羽阳的预料。他第一次在师姐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危险气息,只觉得对方身上气势有如锋利长剑,割天欲裂。 奚长歌将一身血闇之力运在剑上,倏然,邪式出手,风云变色! “天罚末劫!” 羽阳不及防备,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记,瞬间呕红。 “唉唉,我的好师弟呀,你怎么就不长教训呢?”奚长歌提着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你认识的奚长歌吧?” 羽阳一边暗恨自己不争气,一边倔强地扬起头,用坚强不屈的眼神瞪着她。仔细看,他眼里还带着一些委屈。 “不是……不是这样的……师姐,这不是你……”他每说一句话,口中就涌出鲜血。 “你不知道,我……我是从济沧洲来的……”他扶着剑,勉勉强强站稳身子,朝奚长歌说:“我曾经受过你的恩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一定不会让你变成你最痛恨的模样。” 三十多年前,白云教在济沧洲被全面剿灭,但是民间还有一些□□余孽,暗中给人洗脑,借此牟利。最后一个祭祀之夜过后,正道群侠四处清扫□□残余的据点,而奚长歌不得不为自己前一天晚上肆意出招打伤的平民而四处奔波治疗。 她进入一个庭院,只见四处凋敝,家徒四壁,明明是大白天,走进屋里却昏昏暗暗不见光亮。这个家的男主人受了她招式暗劲,正蔫蔫地躺在床上。家里的女人一脸凶狠地举着扫把,要把她打出去,不容许她“玷污神灵庇护的所在”。奚长歌不耐烦地把人定住,三下五除二解除了男主人身上的暗招,转身就要走。 结果男主人一口浓痰吐在她身上。 “你们……你们这些不信神的异教徒,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被神降天火烧死!”男人双眼血红,恶狠狠地诅咒道。 要给这些人解除暗招,奚长歌已经很不情愿了,现在又莫名其妙被吐一口痰,她心中不由得怒气勃发。再加上男主人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前日被民众虐待致死的同袍,她气得手里长剑瞬间出鞘一寸。 “啊——”角落里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叫。 奚长歌正欲回骂,就听到这个声音,抬眼一看,才发现那里原来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童,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眼睛里写满了惊恐。他似是发觉自己忍不住惊叫出声了,急忙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奚长歌张着嘴巴跟他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想吓一吓那人,现在只好老老实实把剑推回去,只不过用更加恶毒的目光瞪了眼男主人,低声道:“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家邪神?” 她身上是实打实杀人养成的煞气,那个男人没说什么,倒是小朋友被吓得说不出话,眼泪扑嗒扑嗒往下掉。 “好了好了,”奚长歌走到角落里,摸摸那小孩的脑袋:“我不是说你,别害怕。” 她在黑黢黢的屋里环顾了一下,却发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奚长歌问了问那孩子,才知道原来日前他父亲就打算要把他送给神灵,只不过母亲拦着,才未能成行。他母亲也信神——他们这一整个村子,包括周边好多个叫的上名字的村落,居民都是信神的。 这让奚长歌更觉头痛。要她杀恶人、救无辜,她绝无二话,而且做得干脆利落。但是要从思想上拯救百姓,这件事着实令她感到无比棘手。 算了算了,反正祸根都已经铲除掉了,管他那么多做甚?奚长歌这样想着,却还是在触及小孩那畏畏缩缩的目光的时候心软了。 唉……就当是为了这些无辜的小孩,为了不该被牺牲的枉死之人,为了那些迫于生活而不得不随大流祭拜神灵的民众。她解除了女人身上的穴道,威胁她道:“听好了,明日吾在东边市集升台讲学,你们一家人务必要来听课,否则少一人,我便来杀一人!” 女人虽然痛恨她这个异教徒,但是毕竟还算个有理智的正常人,不然之前也不会死命拦着丈夫把儿子祭献给神灵了。闻言,她连忙点头,生怕慢一点,眼前的凶神就要取人性命。 奚长歌拍拍小孩子的脑袋,又嘱咐了几句,给人留下一些吃的,便离开去下一家了。她虽然心存恻隐,终究没办法给予他们太多帮助,只能尽力而为。 这天晚上,她送别师尊,第二天,她就在市集上设台讲学。一天连着一天,最初几个听众大都是被她威逼来的,而且以儿童居多。毕竟大部分成年人都有正事要做,要为家里挣得一天的吃用,没工夫听她讲学问道理。后来,有些人意识到学习的好处,也渐渐有主动来听课的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少不得要用暴力镇压一些破坏,成天忙得焦头烂额。随着听众越来越多,她又忙着联系各路先生来教授生产之法,其实根本记不得哪天谁来了谁没来。 我佛不渡憨批,她这样想。人只要来到她讲学的台边,哪怕是为了搞破坏来的,那她动用武力也要逼人听课。但如果实在不愿来,那就爱咋咋地吧。 思想落后的人,终有一天是要被时代抛弃的。大不了以后致富不带他们玩。 再后来,心怀正义的侠客来了,饱读诗书的儒门弟子来了,他们指导百姓开辟田亩、建立作坊、甚至开办书院,得以沐浴儒风的学生数量越来越多,曾经在此地为祸甚深的□□思想被彻底袚除。书院里每年最优秀的学生,也会被推荐进入各个儒教门派学习深造。只不过这都是奚长歌离开以后的事情了。 羽阳就是这样进入德风古道的。 第12章 我劝你弃暗投冥 博古坪上,奚长歌正在练剑。 她剑气挥洒,式式藏机,带着儒门剑式特有的清正之气。跃起时如苍鹰振翅,出剑时如雷霆惊震,剑随心走,身随意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正在此时,忽见一道长剑虚影破风而来!奚长歌不惊不避,眉毛一扬,喝一声:“看剑!”便提气迎了上去。虽然那只是一道剑影,但其中所包含的内力丰沛无比,远非一般高手所能应对。而且走势十分灵活,如沧海银鱼,穿梭不定。奚长歌沉着以对,身姿轻灵如燕,斩击又毫不留情,从容避过每一道攻击。最终她一剑斩落,将那道剑影劈得四散。一旋身,听道势犹不减,剑光摧枯拉朽般直直向前—— 剑尖在离君奉天咽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师尊!你怎么不避开!万一我收不住剑怎么办!?”奚长歌语带嗔怪地说。 “不错,再努力一点,下一次正法就可以出鞘了。”君奉□□她鼓了鼓掌,语带肯定地说。 “……听起来像是夸奖,但是这句话真的很有歧意诶师尊。”奚长歌收了剑,一脸纠结地道。 君奉天替她擦额头上浸出的汗,奚长歌嫌他动作太温柔,扯过手绢自己胡乱擦了擦,顺手把手绢塞进自己口袋里。 “是夸奖没错。而且你要是真收不住剑的话,正法也可以出鞘了。”君奉天眼带笑意。 “……我总觉得您说这话有别的意思。”奚长狐疑道。 君奉天叹了口气:“瞧你今日练剑,气息不稳,剑势虚浮,是昨晚没休息好?偷偷做什么去了?” “这……我……这你应该清楚啊,你不是就睡在我身边吗?”奚长歌嘴硬。 君奉天索性把话挑明了讲:“就算要看话本,也不必半夜三更挑灯夜战。我又不是豺狼虎豹,禁止你做这做那。你白天大可以找个空闲时间好好看,都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一点大人气都没有?” 奚长歌目瞪口呆。 呆愣了片刻,她才忽然回神,急急地问道:“啊……啊你都知道了?你翻我书了???” 君奉天奇怪地看她:“怎么,莫非我看不得吗?” 奚长歌心惊胆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这……你……你怎么能随便动我的东西?” 君奉天更奇怪了:“不过是几本书而已,难道我的藏书不是随便你看吗?” “那……你看那些话本子了?”奚长歌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君奉天道:“只是翻了翻,并不感兴趣。” 奚长歌一颗心猛地提起,直到听他说自己不感兴趣,心才落回肚子里。 “不过你那日不是说你对兰陵不谢花不感兴趣吗?怎么现在又买了他的书,而且看得如此废寝忘食?想必此人的作品,一定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吧。”君奉天若有所思:“这倒让人感到有些好奇了。不如今晚睡前,你为我读一读他写的书吧。” 闻言,奚长歌如遭雷殛。半晌,她才不抱希望地道:“你不是说……不感兴趣吗……”呜,为什么又要忽然来这一出? “可你不是喜欢吗?我希望多了解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多了解一些你。”君奉天温柔地说。 奚长歌欲哭无泪。 奚长歌:这就是我看小h书被师尊兼对象发现的经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毁掉这个糟心的世界?实在不行给师尊洗个脑,让他忘掉这一切也行。在线等,急! 被灭门的儒门支脉外围。 听完羽阳的叙述,奚长歌慢慢地、慢慢地笑了笑。 “说实话,你讲的这些时间太过久远……我都快要不记得了。”她眼里流露出回忆的神色。 羽阳见状,只觉得又有了一丝希望,眼里亮了亮。 “所以你到底是哪家的孩子来着?我那天遭的骂可真不少,早不记得哪家有孩子哪家没有。”奚长歌怀念地笑笑,神情看上去一如往常:“不过,我记得刚开始在集市上讲学的时候,的确有个小毛孩子,成天拖着鼻涕,只要天不下雨,就一定会来听课。听懂了多少我不知道,姿态倒是可认真了。” 羽阳不由得赧然。他现在都而立之年了,并不想承认自己还有天天拖着鼻涕到处跑的过往。 “所以你还记得这一切,记得你曾救过的百姓,记得你教过的书讲过的课,也记得师尊和我……”羽阳急切地说道。 “是啊,是啊,我全都记得。”奚长歌道。 “那你……还杀了那么多人……”羽阳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握剑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你杀了那么多儒门弟子……其实那都不是你的本意对吗?你只是那些时候被地冥操纵了,是不是?” “唉,我的傻师弟啊……”奚长歌已经走到了羽阳身边,眼神不变,手上却忽然发力,狠狠一掌,正中他胸膛。羽阳猝不及防被击飞出去,瞬间鲜血狂喷! “师……师姐……你……”他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一直都记得,但这并不代表我还是从前的奚长歌。”她温柔至极地说道,同时提着剑缓缓走向他。“真是抱歉,让你对奚长歌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事实上,她只是个糟糕的徒弟,一个不怎么称职的师姐,一个普普通通的儒门弟子而已,挣扎了许多年也没能找到自己的路,把自己囿于一方直到死去也不曾解脱。希望这一次,能让你彻底放弃对她的期望。” 她将听道高高举起,蓄满了力气,准备刺穿他的胸膛。羽阳死死地盯住她手中长剑,目眦欲裂。 只听“刷”的一声,长剑直直落下!然而,就在剑尖将要穿过羽阳胸膛的那一刹,远方忽然传来一道劲气,打在了奚长歌持剑的手上!她一时不备,蹬蹬后退几步。 “邪魔,休得猖狂!” 紧接着,一道沉雄诗声响起: “正天地所不正,判黑白所不判, 犯人鬼所不犯,破日月所不破。 儒法、无情; 法儒、无私。” 乍听得这道声音,奚长歌一下子就被吓住了。结果等他身上护体金光散去,看清那道人影的瞬间,奚长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我……”她一句脏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长歌,这次你做得可实在是太过分了!”来人一甩拂尘,为羽阳服下一粒丹药,训斥道。 奚长歌道:“怎么,天迹师伯打算插手此事吗?”她瞪视着刻意压低了声线冒充法儒的天迹,握紧长剑,摆出应敌之姿,实际上已经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既然吾来了,就绝不容许你再动羽阳一根汗毛。”天迹道:“否则,你未来若有清醒之日,恐怕会后悔莫及。” 奚长歌嗤笑一声:“我是冥冥之神的,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 “都说了不要在我面前玩梗,我在天宙之间看的电影,总时长比你这辈子还久。”天迹一拂尘呼过去:“而且,听到你这么叫地冥,我不揍你一顿真的很难泄愤啊!” 这一拂尘所带的气劲,狠狠击在奚长歌的胸口,撞得后者一个趔趄。她若无其事地揉揉胸口,笑嘻嘻地说:“哇,大家都是这么称呼冥冥之神的,您有本事一个一个揍过去啊!” “奚长歌,莫以为师弟不愿杀你,吾就也会对你手下留情。”天迹像是开够了玩笑,正色道:“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君奉天不在乎世人谤毁,但我在乎!如果必须杀了你,才能帮师弟撇清干系,那我绝不会留手。” “天迹师伯……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很深厚的感情呢……”奚长歌脸色灰暗。“……没想到原来您这么绝情啊。” “我师侄是奚长歌和羽阳,是心怀天下的侠者,不是你这样冷血无情的魔物!”天迹震声道。 “你这样说话真的很伤人耶。”奚长歌一脸委屈:“可我也只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您把我说的好像一点感情都没有,像个怪物一样了。” 天迹冷笑一声:“今日儒门各脉诸多血案,难道不是你所为?我刚刚所见的血闇之力,难道不是你所驾驭?” “看来我是说什么都无法扭转您对我的印象咯?”奚长歌无奈地道。 “除非你愿迷途知返,让我为你解开地冥在你身上所下的禁制,然后为你所做的一切赎罪。我知道,这一切想必都是地冥的命令,让师弟身败名裂,也是他所乐见。你若能回归正途,戴罪立功,我师弟必会力排众议,保全你性命。但你若按照地冥规划的剧本走,只有灭亡一途!” “啊,对了,说到冥冥之神乐见,也许咱们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奚长歌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忽然道。 “什么办法?”天迹问道。 “不如您跟我一起弃暗投冥吧!”奚长歌兴致勃勃地说:“别看我们现在定位是反派组织,但其实我们待遇很好的,像您这样的超级先天,一来就有超高工资,以后师伯再也吃喝不愁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五险一金,而且一周双休哦!”实际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随叫随到。奚长歌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呸!瞎了你的狗眼!”天迹暴跳如雷:“我与地冥势不两立!有生之年,吾必亲手杀他!” “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看冥冥之神倒是很喜欢您的呢。”奚长歌想起来她蹭傀二小灶课的时候,永夜剧场看见的那一屋子天迹和玉逍遥人偶,每一尊都精美非常,栩栩如生。当时她听地冥讲课听得半懂不懂,脑子光顾着震惊了,心想原来冥冥之神也是手办爱好者啊,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她恨不得当场把自己曾经收藏的君奉天人偶拿出来一起观赏。 然后奚长歌忽然想到,她那个可怜的槐木偶人,早就已经在她袖子里化为碎片了。 “屁话!地冥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天天都在盼我死,连我师弟他也不放过。”天迹怒道,拂尘指着奚长歌:“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任你继续为恶,抹黑君奉天的声名!” “与其在此地跟我继续纠缠,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帮羽阳治伤吧。”奚长歌诚恳地说:“您现在把他带回去,他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您若真要擒我回去,或者杀我,恐怕等您完事以后,这倒霉孩子就要彻底断送在这里了——怎么样?我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天迹看看脏腑受血闇之力侵蚀的羽阳,又看看身影在虚空中逐渐消淡的奚长歌,重重一哼,最终还是选择先救人了。 “冥冥之神。”奚长歌来到永夜剧场,求见地冥,向对方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对于您日前下达的任务,我内心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请冥冥之神开示?” “什么事?”橘发的美人从琴凳上起身,拿过一旁的权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您明明知道我的实力,就算承接血闇之力,也远不足以杀死君奉天,而且……”她犹豫了犹豫,感觉有点难以启齿:“我对现今台面上的各方势力并不熟悉,难以在其中周旋借力,为什么会交给我这样的任务?” 永夜剧作家以指节轻敲了敲琴身,缓缓道:“《南怀志异》中记载,沧海之南有火山岛,其上生苍青之木,冠盖盛时遮蔽百里。岛人取木制器,质如玉石,百年不坏。然其木极坚极脆,虽百炼之钢不能伐之。” 奚长歌曾经读到过这一节,却不明白他此时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然天生万物,自有相生相克之理。傀三,你亦饱读诗书,可知道何物可以用来取木?” “岛屿近海处,生有铁线棘。渔人入海采棘,抽丝纺线,以铁线为锯,方可取木制器。”奚长歌毕恭毕敬地答道。 “不错。苍青之木坚硬无比,虽刀斧不能断。而铁线棘原本只是无用的海草,而且带有毒素,但若处理得当,也能成为趁手的工具。”剧作家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君奉天的对手,但是遍观当下,只要好好施为,只有你才能对他造成最大的伤害。” “……”敢情我在您心中,原本就只是无用的海草对吗? “在眩者的剧本里,每个角色的存在都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相信吾,要阻碍君奉天之路,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吾明白了。”奚长歌重重地点头,表示受教。 “眩者早知道你杀不了君奉天。”他从奚长歌面前踱步而过,后者抬头时,只看到他披散着橘色长发的背影:“就算你实力足够,也是一样。因为你并不想让他死。” “冥冥之神的意愿,便是我存活的意义。奚长歌绝不敢违背您的旨意!”奚长歌心里一惊,急忙说道。 “省下这些虚伪的说辞吧。你曾为了君奉天而死,现在也是为了他而活着。他若真的死了,作为傀儡的你,也再没有存在的意义。”永夜剧作家微微一笑,向奚长歌投来他那仿佛透彻一切的眼神。 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可以换一种思路。也许你可以不再为他而活,相反,你的存在,也可以是法儒活下去的理由。”说这话时,剧作家柔和到近乎妩媚的眉眼之间,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您是说……”奚长歌听得似懂非懂。 “你不是一直都很希望,君奉天能属于你一个人?你不是一直都渴望着,能在他心里占据更多的位置?现在,眩者给你这个机会。”永夜剧作家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耐心地教导愚钝的学生。 “可这……这……”奚长歌把“这怎么可能”几个字咽下去,眼里浮现了难以抑制的惊喜:“请冥冥之神教我!” “拿上这个。”他一弹指,一颗黑色玉珠飞进奚长歌的手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谢冥冥之神!吾明白了!吾必不负重托!”奚长歌满怀激动地离开了。 在她身后,永夜剧作家揉了揉眉心,悄悄地叹了口气。 “元争,来帮个忙!”奚长歌没敢说自己其实还是没怎么听懂,对于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也一头雾水。于是一离开永夜剧场,就马不停蹄地去找很有头脑的傀二。 后者如今已经化名轩戎元争,不但洗白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有隐隐成为正道领袖之势。短短几个月内,他所取得的成果是奚长歌自认为自己一辈子都难以达到的。所以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她第一时间想到来找他求助。 “什么事?”轩戎元争见她又来,不耐烦地问道。 “来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奚长歌把那颗漆黑的玉珠凑到他眼前。 轩戎元争仔细检查了一遍,不确定地说:“好像是……一缕极纯正的酆都鬼气……你哪来的这东西?是想靠走火入魔来掩饰自己没脑子这件事吗?” “……”为了不拔剑砍人,奚长歌忍得实在很辛苦。“是冥冥之神给我的,大概是……让我用来对付我师尊的吧?” 轩戎元争也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露出十分鄙夷的目光,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将心情暴露无遗:“乐寻远当年修为尽废,都可以反杀患天常,你反思一下,为什么连自己最亲的师尊都干不掉?” “……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君奉天他已经知道我杀很多人了。” “乐寻远之前偷袭患天常,让对方几近身死,而且后来为了逼他现身,还杀了他的小徒弟。别的暂且不说,你师弟现在死了吗?” “……”奚长歌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顿时恼羞成怒,但是又无从反驳,于是一把夺过鬼气玉珠:“再见!”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小剧场) 奚长歌:元争元争,冥冥之神的手下都像咱们俩这样欢脱吗? 元争(冷漠脸):不,紫烨疾邪只是吵闹。 元争:而你只是没脑子。 元争:心疼必须要一步一步教你做事的冥冥之神。 地冥:但凡能招到性价比更高的员工,我也不用亲力亲为到这种地步。果然还是筝儿比较好,上完课会举一反三的小朋友实在是太让人省心了。 奚长歌:……(蹭完整节课以后只记得手办好水的人被踢出群聊) 第13章 做梦梦见的都不是真的 致德书院。 这家书院自落成以来,已经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期间培育了无数英才,现在已经颇具规模。君奉天和奚长歌游历到此处,尝过了城里出名的八宝鸭,君奉天便提议说不如到这里看看。 奚长歌自是一口答应,于是两个人很是低调地进到了书院里。踏入庭园,眼前满地遍栽绿植,空气里弥漫着满庭墨香,入耳皆是琅琅书声。二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在路上忽然碰到了一位年轻先生。 “长歌师姐!”先生看到他们,眼睛一亮。 奚长歌笑着向他打招呼。 年轻的先生放下扛在背后的书,抹了把汗,双眼亮晶晶的:“长歌师姐,你怎么有空到书院来了?是想来看看学生吗?一别数十年,如今这里可跟你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啦!” 奚长歌抿着嘴笑了笑。“只是路过此地,便想带他进来看看,毕竟也是一处充满回忆的所在。” “啊,抱歉,这位是……?”先生像是才看见君奉天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我道侣,君奉天。”奚长歌介绍道。 一旁,白发的先天微微点头致意。 “君……”那位年轻先生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 “嘘——不错。”奚长歌道,“不过奉天不欲张扬,你只把他当做我道侣看待便是了。” 她转而向君奉天介绍面前的人:“这是问弦歌,德风古道弟子,专注修文。从前他游历到此,加入学院教书讲课,一边做学问,一边教化百姓,至今已有数十年了。” 问弦歌诚惶诚恐地道:“尊驾面前,晚辈岂敢称学问。” 君奉天颔首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吾专注武道,方领法儒之名,治学非我所长。修身著书、教化万民,这既是你行之路,便不必妄自菲薄。” 原来传说中的前辈如此平易近人,君奉天几句话,让问弦歌心中惶恐消了大半。他诚恳地道了谢,又道:“这一届学子马上就要结业了,长歌师姐此时前来,也是缘分。不如你代先生为他们讲一节经义,你看如何?” 奚长歌犹豫了犹豫。倒是君奉天在一旁温和道:“昔种兰因,今得絮果,如此说来你倒跟这些学生们缘分不浅,去讲一堂课也不妨,也许还能加深你对修行的理解。” 于是奚长歌同意了。 当天晚上她翻遍了四书,想要挑一节作为第二天讲课的主题。君奉天在她旁边打了一晚上的坐。第二天清晨,她一大早就开始梳洗,还专门擦了些粉来遮黑眼圈。趁她忙着画眉,君奉天便拿着玉梳替她绾发。 描罢眉,奚长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说道: “师尊,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君奉天手下动作不停,替她梳理好发髻,不疾不徐地说:“韶光有限,岁月无情,只要不曾荒废少年时光,便是值得。” “纵观吾一生,文不成武不就,不曾有什么建树,不曾闻名天下,也不曾立身江湖。而今萧萧两鬓生华,才发觉自己原来已枉掷了数十年青春。”奚长歌道。 “人之一生在守心持正,养一身浩然之气,行所当行。待到老时回顾一生,只要问心无愧,便已足够,何必非要建功立业?况咱们现在行路千里,还能见到因你而建的书院,倒也不算一事无成。” 奚长歌听到他此言,眼里并没有欢喜,却流露出一点极淡的悲伤。 “我总想着要和你相守到白头,可是世间的情爱,没有不随着年岁而消磨的。奉天,从我有记忆开始,你就是一头白发,到现在惶惶几十年,你却从未变过……反倒是我,越来越老了。” 君奉天为她插上最后一枚簪子,说:“你若是介意,我便帮你把头发染回来。” “……倒也不必麻烦了,反正终究要有这么一天的。”奚长歌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说不定等我满头白发了,看起来还会更显威严呢。” 昊正五道。 为了把羽阳尽快送回去,天迹几乎跑成了一道闪电。见到君奉天以后,他把师侄往地上一丢,就捂着自己的后腰“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 “我的老腰啊……奉天你的徒弟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的把小的差点弄死,小的就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哎呦我腰好像闪到了……” 君奉天没有理他,一看见虚弱的羽阳,立即替他探脉。 “师尊……我……”羽阳挣扎着说。 “勿言。”君奉天冷着脸道,“吾为你运功疗伤。” 羽阳一身脏腑受创甚重,还好之前有天迹为他服下药丹,护住了心脉。君奉天将刚正内力导入弟子体内,一点点清除在他脏腑之间四处破坏的血闇之气,同时引导他体内真气流转,修复伤躯。 行过一个完整的大周天以后,羽阳面色总算没那么苍白了。他抓住君奉天的袖子,急切地说:“师姐她……她真的坠入魔道了。” “嗯?”君奉天面沉如水,看不出神色变化。他朝天迹看了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吾知晓了。”君奉天收了真气,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再插手。” “师尊!”羽阳面露惊慌。 “此事起因在吾,也当由吾来亲自了结。吾若作壁上观,只会置德风古道于风口浪尖,也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受难。”君奉天道。 “师弟,你……”天迹有些担忧他现在的情况。 “不必多言了。”君奉天道。 “师尊,我知道此言逾矩,但我仍斗胆求师尊一句,若非必要,请……请留师姐一命!”羽阳恳求道:“她毕竟是为贼人所利用,方造下连番祸事。师姐为人正直无私,一生以除恶扬善为己任,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君奉天沉默了片刻,说:“你下去吧。” “师尊!”羽阳急道。 “回去养伤!”君奉天的语气冷硬如铁:“一月之内无我之令,不得出山门。” “……是。”虽然百般无奈,羽阳也不能不遵守师命。 羽阳走后,昊正五道内只剩下神毓逍遥和君奉天二人。 “奉天,你真能对奚长歌下杀手吗?”天迹问道。 “若能为她解除地冥所下之禁制,让她拜托恶人操控,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君奉天道。 “那若是不能呢?”天迹追问道。“她现在虽然言辞性格一如往常,但是心性已全然不同,对生命全无敬畏之心,视人命如同草芥,连羽阳也能毫不犹豫狠下杀手。若放任她如此下去,恐怕贻害无穷。” 君奉天沉默半晌,答道:“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吾别无选择。” 树林中,奚长歌一边行走,一边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说是思索,其实她脑中思绪飘忽不定,根本想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找儒门弟子的麻烦?可是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没什么成果不说,她也的确对单方面的屠杀感到腻烦了。要不学一学那位传说中的乐寻远,先把羽阳弄死?不行,他被天迹带走以后,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君奉天肯定不允许他再出门乱走,奚长歌想杀恐怕也找不到机会。那要不按照冥冥之神的命令,干脆直接去找君奉天?算了算了,她暂时还没有再死一次的打算。 奚长歌脑中杂七杂八的想法乱成一团,简直无从下手。她一脸抑郁,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看也不看就灌了下去,结果只喝到一嘴空气。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她不死心地摇一摇,却只有几滴酒液,可怜兮兮地滴进她嘴里。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连想喝口酒都不能遂心。害,去他的儒门,去他的酆都鬼气,去他的冥冥之神……奚长歌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先去酒肆打一壶酒再说。 她果断转了个方向,朝市集的方向走去。 奚长歌在前往酒肆的路上急急而奔,忽然,一道掌气迎面拍来!她心中警戒顿生,此时停步已是不及,匆忙之间运气在胸,硬生生受了此掌。 “是谁!”她一声怒喝。 接着,一道熟悉诗声响起。 “正天地所不正,判黑白所不判, 犯人鬼所不犯,破日月所不破。 儒法,无情; 法儒,无私。” “神、毓、逍、遥!你还有完没完!?”奚长歌咬着牙,一只手按上听道剑柄,恨恨地道。 随着诗号最后一字落下,君奉天双足踏在坚实地面,面如严霜。 “啊……是……奉天啊……”看清来人,奚长歌忽然感到一丝气短。 而且,不知道怎么着,奚长歌一张嘴,这个称呼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好像在此之前,她已经千百次这样称呼过他一样。 察觉到这一点的君奉天,眼神不由得暗了暗。 “长歌。”君奉天唤道。 “……”奚长歌并不想这么快就跟师尊正面对上,况且这一次还是对方亲自找上门,这让她内心危机感骤升。在内心权衡一番以后,她装出一副乖乖的样子,道:“师尊。” 听到这一声“师尊”,君奉天的目光柔和了些许,缓声道:“到为师身边来。” ……这? 奚长歌设想过多种跟君奉天正面相逢的场景。若真有那么一日,可能君奉天会毫不犹豫地拔剑斩恶,正法无情;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计高一筹,将他反杀。但是千算万算,她都没想到君奉天会说这样一句话。 她该怎么回复? 她不回话,君奉天也不催促,只是以奚长歌最熟悉的那种冷定目光,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两人人僵持了甚久,最后,奚长歌松开了按剑的手,放缓了速度,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走了三步,奚长歌忽然停下,轻声问道: “师尊不怪我杀人吗?” “非你之罪,吾不怪你。”君奉天道。 奚长歌于是又向前两步,又再一次停步: “师尊不怪我差一点杀了羽阳吗?” “非你之罪,吾不怪你。”君奉天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奚长歌又走了一步,开口问道:“不怪我,那该怪谁呢?” 她再次向前一步:“那些无辜之人,他们都死在我手上,羽阳也只是差一点,就要命归西天。若非我之罪,那还能是谁的过错呢?” 无言。 半晌,君奉天答道: “是吾之过。” “哈哈……哈哈哈……”听到这句话,奚长歌忽然笑了起来。她按着装有那枚纯黑玉珠的腰间暗囊,笑得畅快无比。 终于,她笑完了,正色道: “师尊,多谢你。” 下一个瞬间!她长剑倏出,一连十三道剑气爆发而出,凌厉直指君奉天!与此同时,她身形急退,眨眼间就已经退出数里! 谁料,君奉天虽然脸色骤黑,却似早有准备,冷哼一声,浑身爆出雄浑内力。那十三道剑气仅仅是阻碍了一下他的脚步,就在他面前寸寸崩解。他一振足,飞身而起,在奚长歌身后紧追不舍。与此同时,君奉天背上正法一震,铮然出鞘! 正法之剑如解羁之龙,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奚长歌。后者难以闪避,不得不停步抵挡。只听“当”的一声,奚长歌勉强挡下这一剑,却被余劲震得连连后退,唇边也溢出一丝鲜血。但她丝毫不敢停留,借着退势继续奔逃。此时身后正法又起,君奉天以气御剑,剑光连闪,无数道剑气如浩瀚金雨,席卷天地! 奚长歌身法已经用到极致,还是连连受创,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君奉天眼一眯,觑准时机纵身而上,并指成剑,准确点在她背后的大穴上。 奚长歌正在夺命奔逃,忽然被这道精纯剑气打在身上,胸口瞬间出现一个血洞,顿时一身真气狂泄!她又跑了几步,终于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师……师尊……”看到白发持剑、怒意满眼的君奉天落到自己身前,不知怎么地,她的眼神忽然清明了一瞬。 就这一瞬间,她愣怔了一下,原本充满冷漠的眼里,忽然间落下泪来。 “师尊……师尊救我……”她哀哀切切地求道。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君奉天把奚长歌带到了仙脚。 她昏过去之前那一眼太过悲切,那一句恳求听上去也太可怜。君奉天明知道此时的她欺骗成性,却仍然心生一丝不忍。 儒法无情,法儒无私。此事如果要秉公处理,无论奚长歌是不是真的无辜,都难逃一死。而君奉天作为儒法象征,也决不能显露偏私。从他接下至衡律典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斩七情断六欲,置生死于度外。法儒无私行的是雷霆之法,怀的是仁爱之心。他将天下人都一视同仁,因为心怀大爱,反而显得无情。 但是人怎么能真正无情呢?他不是泥做的偶人,自然也并非心如木石。虽然面上不显,但事实上,他始终把跟自己有关的人看得很重要。对君奉天来说,奚长歌是弟子,也是他的孩子。哪怕奚长歌一辈子没出息,他也愿意护她一辈子。 然而对现在的奚长歌而言,再谈逍遥无虞已是奢望了。君奉天本以为,奚长歌在一切的幻想破灭以后,要么凤凰涅槃,破而后立;要么碌碌一生,无所作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竟因为自己而一夕舍命,踏入深渊。 千错万错,都是师尊的不是。是他没把徒弟教好,才让奚长歌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因此作为师尊,他也有责任将自己的孩子导回正途。 为了设法解除地冥在她身上下的禁制,君奉天点了她身上数个穴位,保证她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然后把手搭在奚长歌的腕上,闭起双眼,沉入她的脑识。 感受到双足触及坚实地面,君奉天睁眼一看,触目所及,乃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血闇世界。天地之间弥漫着暗红血雾,无尽邪氛席卷一切生机。 如此强大的血闇之力,饶是君奉天也不由得被影响得心神恍惚了一瞬。他闭了闭眼,镇定心神。重新睁开双眼时,他模糊从血色雾气当中分辨出五道高耸的石柱。 君奉□□石柱的方向走去。走得近了,才看出石柱围成一个圆圈,每根圆柱上都缠绕着血红的锁链。再近前一些,他终于看到那道被锁链紧缚的人影。 奚长歌盘腿坐在石柱下,面色安详,如同沉睡。仔细看来,她唇边还带着极淡的一缕笑,像是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五道石柱上的锁链蔓延到她身边,化作无数道血色光丝,深深刺入她的四肢和脖颈,并将其重重缠绕,几乎要结成一枚光茧。那些光丝之上红光流闪,像是从她身上吸走什么,又像是在往她体内注入什么。 君奉天嘴唇几乎抿成一道直线。这一瞬间,他心内的怒火狂燃,几乎想要彻底毁坏天地!但是他又担心于奚长歌有损,只好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思索片刻,他凝气于指,朝她左臂上的锁链试探性地划出一道剑气。锁链受力一瞬,只见那五道锁链同时震颤,发出刺耳的共鸣。奚长歌的脸色也顿显痛苦之色。 君奉天只得收手。 “长歌。”过了一会儿,君奉天唤道:“你听得到吾说话吗?” “长歌,”他顿了顿,说道:“若你现在尚有意识,一定要尽快醒来。地冥之封印术法非是全能,你若有知,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坠入魔道,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 “快醒来啊,长歌!吾君奉天之弟子,当是以救世为己任的侠客,是刚正不阿的儒者,而你奚长歌,不该是任人操纵的傀儡!” “无论你现在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清醒以对,要战胜心里的欲望,看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长歌,认清你自己的内心,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让任何外物把你打倒。” “长歌,你快醒来。” “长歌,为师需要你。” 而沉眠之中的奚长歌只是睫毛微微颤了颤,之后就再无动静。 君奉天定定地看着锁链中间的奚长歌,良久,才默默地转身离去。 梦境之中,奚长歌有一瞬间的恍然。 君奉天发觉她的不自然,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奚长歌揉了揉太阳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叫我,还听见你说,师尊需要我。” 君奉天笑道:“不错,现在吾不用开口,长歌便能听到吾心中的话了。” 奚长歌愣了愣,随后扑哧一笑,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不熬夜,现在才通个宵,就有点精神恍惚了。 第14章 据说先天入魔都会变漂亮 问弦歌进行完简单的介绍以后,奚长歌缓步踏上讲台,扫视了一遍底下一个个端坐的青年学子,一种久违的感受重又袭上心头。这些学生都十八九岁模样,脸庞已经显出成年人的坚毅,但在奚长歌的眼中却还是十分稚嫩。她在心中感叹,真是青春年少啊!他们的眉梢眼底,都是青春所赋予的勇敢和豪气。这是最无畏的年纪,他们可以豁尽一切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哪怕流血牺牲也毫不畏惧。 而她现在已经两鬓斑白,内心也变得软弱了。 “吾并非什么大儒,在治学之道也没有什么显著的建树。问先生请吾来,为大家讲一堂课,也只是因为我们有缘。虽然我主修武道,但是游历江湖几十年,对学问也算是有一点自己的见解。今日吾便为大家讲一节《孟子》,大家听完,只要有些许收获,那这堂课就算不枉了。” 奚长歌没有翻书,学生们也没有翻书。他们对四书五经早已经熟极而流,随便翻开一页都能流利地背下去。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她信口背出这一段,从这里讲了下去。 “四十强仕,正是君子道明德立之时。我志气已定,不妄动心,是有所畏也。孔子四十而不惑,亦是不动心之谓。众位试想,若得位而行道,由此而成霸王之业,何其煊赫也!然人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 “丑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孟子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孟贲所恃,血气之勇也。公孙丑借之以赞孟子不动心之难。而孟子言,告子未为知道,乃能先我不动心,则此亦未足为难也。或曰:‘不动心有道乎?’有。程子曰:‘心有主,则能不动矣。’ “孟子尝举北宫黝、孟施舍二人之养勇为例,言此二子之与曾子、子夏,虽非等伦,然论其气象,则各有所似。黝务敌人,舍专守己。言论二子之勇,则未知谁胜;论其所守,则舍比于黝,为得其要也。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 “曾子曰:‘吾尝闻大勇于夫子: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缩,直也。惴,恐惧之也。孟施舍虽似曾子,然其所守乃一身之气,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孟子之不动心,其原盖出于此。 “公孙丑问曰:‘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孟子言,志之所向专一,则气固从之;然气之所在专一,则志亦反为之动。如人颠踬趋走,则气专在是而反动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无暴其气也。 “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者,有何所长而能然,而孟子又详告之其故,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 “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告子之学,与此正相反。其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 “学子们,不动心者,心有主之故。以道与义为志,养浩然之气。夫子所谓‘勇’者,自反为先,心存浩然,然后知反。 “一甲子前,此地□□为祸,众皆为蒙,淫祀败礼反致祸殃。十里八乡,岂无人分善恶乎?百姓设祭祀神,不事生产,而气运遂败。祀礼愈淫,而民愈反受其害。设若有人举旗而反,男女老幼岂无一人相从哉?明道与义,知言养气,然后知俯就邪说之不能,然后知勇。” 奚长歌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一眼看到床前的君奉天,就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好在说话还是可以的。她心中余惊尚在,却控制不住自己嘴贱:“师尊您好,师尊您要是下不了手杀我,那就把我丢出去吧。”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丢得越远越好。” 君奉天冷静地看着她。奚长歌斜着眼睛努力看他脸上的表情,却连一丝怒气都不曾发现。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你自己都不知晓,因此吾不怪你。为师只担忧,有朝一日你摆脱邪魔控制,再来看今日你之所作所为,会后悔莫及。”君奉天道。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师尊。”奚长歌甜蜜蜜地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师尊啊,你说你日日奔波劳累,究竟图什么呢?”奚长歌放弃了挣扎,假装自己躺得其实很舒服——其实她觉得自己浑身肌肉都要僵了——愉悦地说:“您看,如今儒门在百姓之间的风评成了什么?简直一塌糊涂嘛。如今人人以盛世归圆为救世主,玉离经和您豁命一除冥瘟,但世人只知轩戎元争,只感谢为他们建立飞鸢鱼跃的盛世归圆,对儒门在这方面的贡献一无所知。非但如此,他们还认为德风古道为一己之私,而不愿出力拯救苍生。要我说,这也太不公平了吧?”她越说语气越愤愤,好像真的为此感到不公一般。 “盛世归圆之人未必是真为百姓着想,为主之人居心叵测,是善是恶,仍是两说。但无论如何,吾所行之道不为偏见所挠,你再多言语挑拨,也是白费心机。” 话毕,他并指点在奚长歌喉咙上。顿时,奚长歌顿觉自己像是被封印了一样,再无论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 她怒气冲冲地瞪向君奉天,试图让后者了解她的愤怒。 但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外,天迹见到君奉天走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他开口就问。 君奉天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么?”天迹道。 “她一部分脑识被血闇之力所禁锢,难以用外力打破。若要解除控制,恐怕非地冥亲自出手不可。” “地冥那人只怕给咱们造成的麻烦不够多,他才不可能主动解除对奚长歌的控制。”天迹道,“除非用条件交换——不过他这样的奸商,你若真的向他开这个口,恐怕他提出多过分的条件也不会令人意外。” 君奉天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天迹又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君奉天问道。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天迹无语,揶揄道:“看你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不怎么上心呢。” “免玩笑了。”君奉天道。 天迹清楚师弟此时根本没开玩笑的心情,于是就将自己所想,麻利地跟君奉天讲了一遍。未等后者回复,他又说:“不过此法毕竟凶险极大,若非万不得已,我并不希望你用到这个方法。” 君奉天不说话,心中举棋不定。 “要不这样,你把奚长歌留在这里,先去处理手头之事。你既点了她数道大穴,她料是逃脱不得。我抽空到云海仙门去一遭,翻一翻资料,看是否有祛除脑识中血闇之力而不伤原主的办法。”天迹道。 沉吟片刻,君奉天道:“也好。” 他们俩互相道别。 君奉天走后,天迹进屋查看奚长歌的情况,只看到她瞪着一双死鱼眼,嘴巴一张一张,却说不出话来。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在不甘地控诉人类对她的虐待。 看到这一幕,天迹心下难忍……难忍笑意,竟然还笑出了声:“看到你这幅模样,我就放心了。” 奚长歌用更愤怒的眼神盯他。 “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吧,等你英勇无敌的师伯找法子救你!”天迹拍了拍奚长歌的脑袋,怜悯地说。 “吾去也——” 他甩甩拂尘,潇洒地离开了。 夜幕深沉,层云遮月,漏不下半颗星子。风渐渐冷了,吹打枯枝败叶,天地间一片萧条之景。连绵的血闇之灾,在人世间影响甚广,殄灭无数苍生。人命,在这样的乱世里,有时候比枝头枯叶更容易凋零。 小丑傀一提起酒壶,为永夜剧作家续满一杯酒。 后者一手支着太阳穴,细细打量手中的剧本。主线故事的基本走向早在多年前就被敲定,他已经往里面填充了不少细节。在此基础上,他又在构思自己的下一个支线故事了。 “时间已差不多了,筝儿却久久没有动作,该有人提醒他开启风末五灾了。”地冥拾起酒杯,浅浅抿一口:“也该让他明白,想要争夺开启血闇第五灾名额的人,可远不止他一个。” 小丑摆弄着手中的提线傀儡,道:“筝儿现在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让我为冥冥之神催促他吧。” “不急。”地冥道:“邪说,你末日武典修炼得如何了?” “快要练至第八层,相信不日就能有所突破。”小丑傀一声音里隐隐透着些激动:“冥冥之神有何事需要我效劳?” “你先好好修炼,将来你会对眩者有很大的用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地冥合上手中尚未完成的剧本,说:“不要总急着建功立业,你要不断提高自己的价值,然后才能为我做更多事。吾不希望看见无谓的牺牲。” “是,谨遵冥冥之神教诲。”小丑傀一恭敬行礼。 “至于筝儿么……”地冥神秘一笑:“自会有人替眩者催促他。若是他令吾失望,闇影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绝妙的机会。耐心等待吧!只不过,在此关键时刻,眩者可不容许天迹再一次破坏吾之好戏。” “天迹、法儒和人觉将入魔的寄昙说导回正途,所耗费之心力想必不少,如今又有傀三牵制他们之注意力,天迹法儒二人要针对风末之灾,想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只可惜君奉天之弟子太过愚蠢跳脱,要成大事难以指望。”地冥道:“不过这样的人,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一次她被君奉天所擒,想必是使出浑身解数才得以逃脱。不知道这次,她又会给眩者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落下,奚长歌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 “冥冥之神。”她垂头丧气地说。 地冥默不作声,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 她看着面前神灵高高在上的背影,叹了口气,说道:“是长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您失望了。请冥冥之神责罚。” 地冥冷冷哼了一声。长发一扬,一股劲气从身上迸出。奚长歌被这道劲气震得连连后退,猛得吐出一口胸中淤血,缓过来一口气,急忙行礼:“多谢冥冥之神!” 地冥的声音这才缓和下来。 “责罚暂且寄下。眩者为你清除体内由于过度使用血闇之力而留下的伤患,是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奚长歌眼睛一亮,恨不得剖肝沥胆以示忠心:“请冥冥之神示下!” “风末之灾即将开启,眩者要为天迹送上一台好戏。”地冥转过身来,俯视着奚长歌的头顶,语气温柔而眼神幽森:“这一次,吾不希望再看到君奉天来搅局。” “遵命!”奚长歌匆匆领命而退。 奚长歌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永夜剧场中,地冥的声音幽幽响起:“君奉天,摧毁你那高高在上的傲骨,就是眩者最喜欢的事情啊。” 天迹气急败坏地来找君奉天。 “你徒弟真是厉害,瞧瞧,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儿!”神毓逍遥气疯了,把一个简陋的槐木偶人丢到君奉天怀里。 君奉天一见那偶人,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一时有口难言。 好在他很快就搞清楚,这个槐木偶人是奚长歌做出来的另一个自己,用以骗过天迹放在仙脚的一缕神念。而她本人,则早已逃之夭夭。 君奉天放下心来,又很快蹙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奇门歪道——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下次再见到她,一定要她好看!”天迹大声嚷嚷道。 “这是仙门的咒法,她所接触过的人里,只有你我二人懂得。”君奉天道。 “那就是师弟你教的了?教得好!紧急之时也可以用作保命之道!”天迹口风顿转,欲盖弥彰。 “明明是你……算了。”意识到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君奉天识相地闭嘴了。 天迹却还不依不饶,大呼小叫道:“明明是我什么?你该不会是要说是我教的她吧?天哪,等一等!”他一脸吃惊的表情,不可置信地说:“难不成真的是我……” “为今之计,还需要尽快将她擒回,阻止她继续为恶。”君奉天凝眉问道:“你回仙门查阅典籍,可有收获?” 天迹两手一摊。 “那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吗?”君奉天沉吟道。 “看开点,师弟。”天迹大气地拍拍君奉天肩膀,说:“如果失败,也是她命该如此。反正最糟的结果,也只不过是长歌没命,总比让她造成更多血案要好。放手一试吧,总算还有一丝机会。” 君奉天沉重地点了点头。 冥冥之神的命令不容违逆。 奚长歌找到君奉天,不管不顾地朝这位昔日的师尊求救: “师尊,救我!” 君奉天心下一紧,正法之剑差点直接出鞘。没想到他正急于找寻的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他道:“我以为我是你此刻最不愿见的人。你不是已借傀儡之术从仙脚逃了出去,现在为何又来自投罗网?” “师尊!”奚长歌仰面,脸上有隐隐的泪痕:“您知道我之前所做的一切,皆非我本性……我的时间不多,我知道我的本命魂识被地冥禁锢在何处,但我自己无法破坏……”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求师尊助我一臂!但凡能脱出贼人控制,不管此后是死是活,长歌都无怨言!” 这一刻,君奉天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昏迷之前,那个哀切至极的眼神。 “你要如何取信我?”君奉天问道:“你该如何说服我,你真是心性转变,又或者一切皆是你自导自演?” 奚长歌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是……是这样没错,吾已全然败坏了师尊对吾的信任……不错,已造下诸多杀孽的我,又有何资格敢说脱出黑暗控制?此时此刻,无论往何处走,弟子终究难逃一死……我明白了。”她惨笑道。 无论往何处走……终究难逃一死……君奉天明白她所说都是真的,内心微微颤抖。 “不行!”她声音忽而坚定:“就算只剩下死路一条,我也绝不容许自己再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走下去。” 奚长歌一拜到地。 “师尊,若你还念今生你我师徒之缘,便再助徒儿这最后一次。若是不成,吾安然就死。若事成,到裁罪之日,吾不会劳师尊动手,自会在儒门众人面前自决谢罪!” 她脸色灰败,但眼神充满决绝。 君奉天无言以对。 “吾可以助你。”过了一会儿,君奉天道,“但有一个条件。” 奚长歌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 忽然,君奉天并指一划,将数道剑气打入奚长歌体内,封锁她奇经八脉。这比单纯的点穴狠厉更多,后者稍一运内力,便感到四肢百骸如被万剑寸裂,一身真气尽成虚设。 奚长歌强忍痛楚,若无其事地笑道:“要封我功体,师尊才能相信我吗?值得了。”她的笑容里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意。 “勿多言了,走吧。”君奉天不再看她。 坐落在弥山脚下的玉水湾,这一日迎来了新的访客。奚长歌带着君奉天,沿着溪涧,一步一步朝山上走去。 “我的本命魂识,被禁锢在一个山洞里,是我上次来此执行任务时无意间发现的。山上设有阵法,凡踏入之人都会被困进阵中,若不能在一个对时之内破阵而出,便只能困到死。我之前携带着地冥所赐的王令,因此不会被迷阵所阻。不过任务完成以后,我已将王令交回。咱们这一次可是要小心了。” 奚长歌经脉受封,眼下身体素质一如凡人,走了半程山路就气喘吁吁。反观君奉天,衣冠不乱,足不染尘,烨然若神,只是毫无出手帮忙之意。 奚长歌也倔强的很。她虽然脚步渐渐慢下来,偶尔扶着山岩喘口气,汗水沿着额角滴到衣领里,却始终不曾开口求助。 两人一边行走,一边在心里暗暗防备。走着走着,眼前景色忽然一变,只见落叶如刀,草木成兵,山间一切都成了他们的敌人,气势汹汹地朝君奉天二人攻来! “小心!”奚长歌脱口而出。 君奉天早有准备,一手奚长歌推到自己身后,同时左掌赞出,眨眼间叶雨纷飞! 阵法攻击来势凶猛,又无穷无尽,君奉天一边向前开道,一边分心保护奚长歌。后者悍然拔剑,虽然不能动用真气,但凭一身拳脚功夫,也将听道之剑舞得虎虎生风,滴水不漏。 君奉天心里还存着试探的心思,就没有对奚长歌多加防护,专心对付面前的攻击。岂料越是往前,所遭受到攻击便越是凶猛。奚长歌本来就已经十分疲惫,越来越强烈的攻击让她应接不暇。倏然,不知从何处伸出几根粗粗的藤蔓,触手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了奚长歌的防御,缠上她的四肢手足。 怒喝一声,奚长歌挥剑奋力斩向这些藤蔓。听道虽是神兵利器,削铁如泥,但她挥剑的手已不剩多少力气。藤蔓在剑锋下根根断裂,但紧接着,更多更粗的藤蔓缠了上来,将她的身躯寸寸裹紧。 “师尊!”她惊呼一声,长剑虽还在手里紧握着,却再也难动分毫。 君奉天早已察觉从后方袭来的藤蔓,正欲出手,却发觉自己面对的攻击骤然加强。他来不及思索,身体先一步出剑抵挡。得空回头时,被藤蔓卷袭的奚长歌正离他越来越远。 “阵法有变,师尊你快走!”他只来得及听见这句话,奚长歌的身影已经从他视野中消失。 “长歌——”君奉天扫出一道剑气,四周袭来的草木人形纷纷破碎四散,但转瞬间又已经成形。君奉天再顾不上四面八方的攻击,拔足追了上去。 君奉天向着这个方向碾压过去,一路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阵法虽强,而且越往前走压力就越大,但是还不足以困住君奉天太长时间。随最后一只草木精怪在正法剑下灰飞烟灭,君奉天成功破阵而出。 此时,他所处的地方虽然仍在弥山,但地貌与先前已全然不同。他四处查探,终于在光秃秃的岩壁上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 君奉天信手在山洞口留下一个印记,随后无所畏惧地步入内中。 洞中如他所想的那样,一片黢黑,充满邪氛。但黑暗遮不住他一双利眼,洞内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君奉天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却如履平地,丝毫不以为险。行过一条狭长的甬道,面前突然开阔了起来,像是一处被人为开凿出来的石室。 此时,两盏烛火乍明,照亮方寸之地。那是一座小小的祭台,上面放着一个结满符咒的玉瓶,瓶口被某种灰色的金属彻底封死了。烛火摇曳,映照着血色咒印,看起来分外诡异。 君奉天拿起那个玉瓶,在眼前细细端详。 “这会是你吗……长歌?” 君奉天不再迟疑,一道剑芒闪过,顿时整个瓶口都被削掉。被封死的瓶盖当啷一声落地,但瓶子里却什么也没有出来。 君奉天将玉瓶凑得更近了一点,想要看个仔细,却冷不防嗅到一阵甜香。他顿时意识到不对,一把将那瓶子抛了出去。 已经晚了。 “师尊……”一道甜腻的娇唤。 随着这道女声响起,偌大石室瞬间被照亮。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君奉天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却发现自己的肌肉软绵绵的,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你……”君奉天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倍感吃力。 不但如此,这一刻,他仿佛连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君奉天一只手扶着那方小小的祭台,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控制不住地缓缓瘫倒在地上。 在他面前,黑发的女剑者脸上带着笑,娇俏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她一步一步,缓缓从光明处朝他走来。 注:《孟子》部分,原文来自朱熹集注 第15章 宁死都要守卫师尊的清白……嗷呜! 结课了。 奚长歌走出书堂。书院里,一株杏树底下摆着一张石桌,桌上红彤彤烧着一炉炭火,白色蒸汽袅袅而上,晕开芬芳茶香。君奉天独坐品茗,身旁横着听道之剑。 见她出来,君奉天提壶为她斟了一杯清茶,关心道:“口干舌燥了吧?来润润喉咙。” 奚长歌也不怕烫,接过茶杯仰面一饮而尽。 又觉得不够尽兴,她扯下腰间酒葫芦一连灌了好几口,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发出满足的喟叹。 君奉天哑然失笑。 “你呀,你这叫牛饮。”他玩笑道,又为奚长歌斟满了茶杯。 奚长歌无所谓地笑笑,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却不再饮,问师尊道:“你可知道我今日讲的是什么课吗?” 君奉天略一点头:“方才听到了,是《孟子·公孙丑上》。” “是啊。这些学子都是将要结业之人,我不学无术,也没有什么好教给他们的,只好跟他们讲一讲心中的道义,讲一讲勇气。”奚长歌低下头,手里转着杯子,看杯中热茶微微荡漾,升起薄薄的白烟。 “能从生活中有所心得,与经典结合释义,已经很不错了。”君奉天道。 “我在跟他们讲这些东西的时候,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有所感触的。你之前说这场课可能加深我对修炼之道的理解,你说的是对的。”奚长歌道。 “哦?你收获了什么?”君奉天饶有兴趣地问道。 “心有主,则能不动心矣。”奚长歌定定地看着君奉天。 君奉天伸手,抚摸她的一头白发:“你有这样坚定的道心,这很好,将来也能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 奚长歌坐在到君奉天的身边,把身子微微靠在他肩上。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满头霜雪的倒影,缓缓念道:“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 君奉天笑道:“倒也不必为此而伤感,毕竟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这样其实也有好处,至少以后你吾一起出门时,就不会再被别人质疑是老夫少妻了。” “奉天,你不老。”奚长歌道:“是吾老了。” 她顿了顿,又说:“是吾心老了,也软弱了。” “怎会呢?”君奉天眼神里带着些宠溺:“若你的年纪算老,我就可以说是老怪物了。” “奉天,你还记得我们是何时结为道侣的吗?”奚长歌的眼里没有笑意,转而问道。 “当然记得。”君奉天道:“为何忽然提起这许多年前的事情?” 奚长歌摇摇头:“可是我不记得。” 弥山石洞中,奚长歌抱起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君奉天,把他放到床上。 “对不住了,师尊。”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冥冥之神交代我的任务,要我务必将您拖住,他好去找天迹的麻烦——您可不要怪我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君奉天眼神渐渐有些迷离。虽然身子几乎动弹不得,但是他模模糊糊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欲念,从四肢百骸升起,像是一团火,转眼间将他从头到尾都烧遍。 情(欲)的滋味,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了。他微阖了双眼,一张总是静如沉渊的脸上流露出忍耐的神色。 奚长歌跪在床边,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师尊对我的关怀啦。若不是心系奚长歌之安危,您也不会孤身深入险境,把自己暴露在杏花雨之中。” “奚长歌是如此的爱您,那您呢?是不是也爱她呢?冥冥之神赐给了吾一个机会,要让您彻底属于奚长歌。您会如我所愿吗,师尊?”奚长歌眼目露痴迷。 毫无防备地中毒那一刹,君奉天受影响甚深。但是缓过神来,他开始试图压制体内毒性。奈何杏花成雨,蚀骨欲酥,无边无际的欲念如同潮水,将他的理智快要淹没。他内心意志虽坚定如磐石,可也只是苦苦撑持。 他睁开双眼,提足了力气,勉强开口:“奚长歌,你到底……意欲何为?” 奚长歌靠得离他很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这个距离令君奉天感到不适,他想要偏头避过,却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 奚长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像是点燃了一簇火焰,烧得他头脑昏沉欲醉。 “师尊,您知道吗,据说先天人一旦入了魔,都会变更好看呢。”奚长歌一寸寸吻过他皓白如雪的长发,吻他冰凉的指尖。他的手曾紧握正法之剑,挥叱风云;但如今这双手只是无力地垂着,任由她施为。 君奉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逆……徒……” “这一点您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奚长歌丝毫不以为忤,笑道。 她一件件解开君奉天的衣衫,动作和缓,但微颤的双手还是暴露出了她此刻内心的激动和急切。不过最好的珍馐一定要慢慢品味,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换得君奉天现在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她面前。她只希望这一刻能被无限拉长,最好永远也不要结束。 君奉天闭目凝神,极力排除心中杂念,想要恢复自己哪怕一点点的行动能力。但是外在的影响极难排除,更何况奚长歌是在一件一件脱他的衣服。很快,他身上最后一件亵衣也被剥下,君奉天内心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怒火。 可是与此同时,他的灵魂仿佛出了窍,在远远地观视这一切。他的意识和□□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翳,让他难以触及现实。 他的理智感受到愤怒,□□却被欲望所充斥。 “师尊,不要抗拒这一切,不要再……拒绝吾了。”奚长歌跪坐在他身前,悄声道。 “住口……你不是她……”君奉天咬紧了牙关:“不要侮辱吾的弟子!” 书院里,惠风和畅,阳光煦暖。杏树茂盛的枝叶在石桌上投下薄薄的阴影,风一吹,光影微微晃荡。 君奉天发觉了奚长歌的不对头,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奉天,我在课上,还跟他们讲了其他的内容。”奚长歌道。 “什么内容?” “勇。”奚长歌说,从他怀里起身,退开一步。“吾尝闻大勇于夫子: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君奉天皱眉:“作何解呢?” “意思就是说,当我心中有道与义时,以此为准绳反省自身。若我所行之路称得上义,那即使千万人反对,吾亦会无畏前行。” 君奉天上前了一步,眼神坚定:“无论天下人怎样看你待你,吾始终都会在你身旁。” 奚长歌定定地看着他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书院是真的,我们走过的路是真的,我们行过的结契之礼也是真的。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实里,那该有多好。” 奚长歌擦一擦眼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可我师尊是个老古板。他才不会罔顾伦理道德,做我的夫君。” 君奉天脸上的表情定住了。 致德书院的杏树下,他们二人对视良久,奚长歌眼里有心痛、有不舍,但是坚定不移,没有丝毫悔意。君奉天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如冰雪消融、春风送暖。他道:“长歌,为师的好长歌,你终究是看出来了么?” 奚长歌眼里噙着泪,点点头。 “你终于肯承认这一切了,有勇气放下过往的一切执着,面对现实。看到你如此坚强,不枉吾对你多年的教导,为师很欣慰。”君奉天说。 他张开双臂,将奚长歌拥入怀中。 “但是,长歌,留下来吧……”君奉天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痛:“……留下来吧,为师需要你。” 即使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也舍不得拒绝这甜美梦境里的最后一个拥抱。奚长歌把脸埋进君奉天的胸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嗒扑嗒往下掉。 天阴了下来。 风变冷了,光变暗了。云层遮蔽太阳,杏树的阴影和天地之间的暗影融为了一体,分不清谁是谁。 “……留下来吧,长歌。”君奉天在他耳边说道,声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对不起,奉天……吾……吾不能……” 奚长歌泣不成声。 忽然间,从背后传来的一阵剧痛,令她瞬间清醒。奚长歌猛地瞪大双眼,眼里还留着未干的泪。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从自己胸前穿胸而过的两只骨爪。 君奉天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但是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他的双臂已化作狰狞白骨,洞穿了她的胸膛,以这样一种酷烈的方式,要将她锁在自己身边,留在这个世界上。奚长歌抬头看向面前的师尊,他脸上写满了忧伤,仿佛是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已而为之。 “长歌,吾不想伤害你……”君奉天一边说,一边以刀刃般的骨爪将她拥得更紧。“不要离开吾,好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听在奚长歌的耳朵里,声声如同咒语。 这一刻,她倒是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在确信自己实在无法挣脱这个怀抱以后,她心一沉,冷声道:“放开吾。” 君奉天幽幽地看着她,表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某种带着恶毒的得意。 奚长歌不再迟疑,强忍着贯穿身躯的强烈疼痛,心念一动,桌上听道之剑霎时出鞘,腾空而起,从眼前这个“君奉天”的后颈狠狠划过! 只听“扑”的一声,人头飞了出去,脖颈上鲜血喷涌,奚长歌眼前一片血红。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让她看起来狰狞得如同恶鬼。“君奉天”人头落地,身体却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紧紧拥着她的身躯,不曾放松一点。 “长歌,留下来吧……为吾留下来。”那个人头滚落到奚长歌的脚下,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她定睛看时,见那双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 “住口!”她怒喝一声,以气御剑,将面前“君奉天”的双臂齐齐斩落,然后一脚将这副肉躯踢飞出去。她身上两个巨大的伤口血如泉涌,她心有顾忌,但为防变数,还是强忍痛楚,将身体里两根巨大骨爪生生拔出,丢在地上。 鲜血几乎将她整个身躯染红。她倚剑站在树下,身体摇摇欲坠。 地上的头颅却还在说话,用伪装出来的君奉天的语调,温柔地说道:“长歌……真勇敢啊,我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不留下来呢?为师需要你。” 随着他的话,这方天地也渐渐发生变化,,周遭一切生命体和无生命体都异化成了妖魔。天地之间,山川草木,城池百姓,甚至她曾经历过的一切,都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变成了噬人的鬼怪,伸出扭曲的肢体,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这方世界。 “你,或者说你们,已经将吾困了这么久。”奚长歌冷静地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战意:“今日,我即使是战死在这里,也绝不愿再沉迷于幻境!” 濒临崩溃的梦境里,奚长歌不停地挥剑,斩杀近身的魔物。但是天地之间魔气无穷无尽,触目所及皆是她的敌人。他们大笑,他们嚎哭,扰乱她的心神,逼她屈服于这个世界。奚长歌身受重伤,却无畏无惧,尽管双臂连剑都快要举不起来,鲜血的大量流失让她一阵阵眼前发黑,她仍是固执地挺立着,不肯倒下。 幻像又出现了。她再一次恍惚感觉到,自己被君奉天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安全感。但奚长歌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咬紧牙关,发出一声嘶吼,震退逼近的妖气魔氛。 鲜血再一次从两肩的伤口涌出,她持剑的身影摇摇欲坠。 而在她深层脑识之中,那一方血闇世界波澜动荡,极不稳定。五条血柱上光芒趋淡,而被锁链紧缚在中间的奚长歌,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在承受极大的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15 18:09:32~2022-02-16 19:3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芒果桑般九 33瓶;一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退隐是不可能退隐的(正文完) 退隐是不可能退隐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退隐的。 永夜剧场老板长这么漂亮,说话又好听,不如继续留在这里打工。 君奉天刚恢复一丝理智,就点了奚长歌的穴道,确保她不再作妖,然后才开始运功压制魔气。 他生来就身负神皇圣气与酆都鬼气这两种至阴至阳的力量,也是吃了许多苦,才练就阴阳双极体。那一缕精纯鬼气虽然一时打破他体内圣气与魔气的平衡,甚至一度淹没他的神智。好在他对此事已经有了经验,一获得掌握身体的力量,就运功重新压制魔气,直到两种力量在体内形成新的平衡。 这之后,他才有心力回忆先前发生的一切。这段荒唐之极的记忆让他恨悔交加:恨奚长歌神志不清沦为魔道,竟做出这种事来,也悔自己虽有防备,却还是中了圈套,甚至于竟未能坚守道心,沦入欲海。 不过事已至此,悔之无益。当务之急,只能是按照之前天迹所讲之法,试着挽回奚长歌的本心。她此刻心神毫无防备,或许更有可能成功。 他面对浑身□□的女弟子,心中再无迟疑,连取她神庭、紫宫、檀中、灵墟等十二道大穴。随着圣气入体,奚长歌身上顿时散发出浓重的血闇之气,与之相互抗衡,眉心魔纹浮现。 “去!”君奉天一声敕下,用于封锁奚长歌经脉的剑气齐动,将遍布她肉躯之中的血闇之力尽数绞杀。与此同时,君奉天一运神皇之气,正法之剑出鞘,携清圣罡劲,将奚长歌当胸贯穿! “啊——”女人一声厉吼,蓦然张开双眼,像是承受了极端的痛苦,面目扭曲如同发狂的妖魔。 她的神色短时间内几度变幻,一时安静如孩童,一时狰狞如恶鬼。君奉天面色不改,将一身罡劲尽贯于奚长歌天灵!后者脑识顿受无边震荡,长发狂乱飞扬! 奚长歌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散发的君奉天立在她床前,衣冠齐整,面容严肃。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师尊染血的头颅,那双熟悉的眼里闪着的恶毒的光,看到天地俱变,万物为魔,只为阻她前行之路……时空回转,她不顾性命战斗偌久,甚至与整个世界为敌,终于回到了这个有君奉天的人世。 “师尊……”她虚弱无力地伸出一只手,“吾终于……又见到你了……” 不过短短数月,却似已历千年万年。荒唐可怕的回忆在此刻一齐涌上心头,她终是要面对自己最不愿见的局面。 君奉天正法之间已经收回,此刻亲自确认奚长歌恢复神智以后,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先安定心神吧。” 他给奚长歌留下一套衣衫,便将身子转了过去,不再看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听在耳中,心神不动,默默想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奚长歌既是受地冥之命对付他,况且之前她也说了,地冥要去找天迹的麻烦,不希望被他打扰。他不得不考虑到,仙脚的情况现在到底如何了。 虽然心系天迹安危,但此时他也绝不可能不管不顾,抽身而走。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场混乱□□仍留在他脑海里,君奉天内心煎熬,忽然开口道: “今日之事,是吾之错。你不用担心,吾会负起责任。” 奚长歌怔了一怔,然后苦笑了一声。 她该说什么呢?这就是她的师尊啊……屠戮儒门子弟是他的错,险些杀害羽阳是他的错,连如今失却理智的一场欢好,仿佛也成了他的错。他实在是太心软了,宁愿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好让她这个罪魁祸首不要有那么多心理负担。可是君奉天这一路行来,已经背负了太多,她只希望自己能为他分担重责,而不是反成他肩上的累赘。 奚长歌想了几句俏皮的回答,可这些话在她心里转了几转,却一句都没有出口。她已经太累太累,累到连玩笑都懒得开了。 “此事过后,你便退隐吧。”久等不得她的回复,君奉天再度说道。 退隐?真是个诱人的选择。可是她已经造下了那般的杀孽,伤害了那么多的人,这叫她该怎么安心退隐?如果奚长歌拍拍屁股,潇洒自在地脱出这个江湖,那她身后留下的累累负债,该由谁来还? 唉,吾的傻师尊啊…… 奚长歌一件一件穿好衣物,收拾好鞋履,走到君奉天的身后,并不回答他的话,若无其事道:“师尊,吾送您离开。” 随后,她先一步向前走去。 君奉天反手握住她手腕:“随吾一同回去!” 奚长歌定住不动了。 “师尊说笑了。”她慢慢地道。 “您若在此时带我回儒门,德风古道必会受江湖各门派一齐声讨,到时候,反要置师尊和玉主事于两难之境。” “那便不回儒门,吾送你去仙脚。” 奚长歌摇头:“仙脚亦早不是远离俗事之地,战火已经延烧到那里,我呆在天迹师伯身边,迟早要身陷其中。” 君奉天沉默片刻,道:“吾可为你寻一处安静的所在,远离江湖风波。从此世道波澜,再与你毫无关系。” “可是师尊,这世间有哪一处所在,能跟这片江湖彻底割离呢?”奚长歌回头,定定地望着君奉天的双眼:“您希望我成为另一个席断虹吗?” 君奉天沉默不语。 奚长歌笑了笑,虽心存万般不舍,也是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出。“何况吾是一名罪人,师尊,若您今日放吾离开,该以何面目面对那些死于徒弟剑下之人?” “总会有法补偿的。”君奉天涩声道。 “但吾心中有愧。”奚长歌道。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一双发誓要攘凶除恶、守护正义的手,曾经沾满无辜之人的血,也曾毫不留情地将长剑捅入师尊胸口。若是她就此离去,这些罪,该由谁来偿? 君奉天。 明了这一点的君奉天,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尊,您一直为徒弟遮风挡雨,是我从前太不懂事,不顾师尊的教导一意孤行。如今我已明悟,自然该把属于自己的责任一肩担起。吾已不再是孩童了,师尊。” “况且,因为一场算计而生的爱欲,这算得上什么?莫非我竟如此卑鄙无耻,因为这一场荒唐,便要以此要挟,让你永远不能放下?师尊所行之道,是救世护世的仁义之道。我既已无法为师尊分忧解难,便更不能成为师尊路上的心结障碍。” 奚长歌明媚一笑,眉眼宛转一如当年。 “……长歌,对不住。”君奉天道。 “何出此言呢,师尊?是吾欠您的太多了。” 君奉天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她。可是奚长歌明白,自己才是最该说对不起的人。一切祸事皆是由她而起,她也必须亲手了结这一切。让暗中做手之人付出代价,也给无辜受难之人一个交代。 “师尊,你走罢。”她最后说道,“您一直教导吾,要行所当行,无愧于心。这一条路是徒弟自己所选的,吾虽身处黑暗之中,但行正道,只为一偿恩怨。哪怕身殒道消,徒儿也决无怨言。” 若留她一人在虎穴之中,安危难料,九死一生,君奉天于心何忍? 可若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叫她从今往后安稳一生,不问世事,又怎么对得起众多牺牲者,和他二人的嶙峋傲骨、铮铮道心? “你若执意如此,吾不会逼你。”内心挣扎许久,君奉天最终道。 “但要记住,无论何时,君奉天永远是你的依靠。”他按着奚长歌的肩膀,声音掷地有声。 “嗯!”奚长歌郑重地点了点头。 “保重。” “保……重。”